北落师门轻叫一声,钻入林中,不一阵,擒来一只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诡谲,远胜苍狼,不住声东击西,北落师门应以奇步,任那狐狸如何腾挪,总是一招就擒。
谷缜一瞧,即知这灵猫当面演示招术,意在调教自身,不觉亦惊亦愧,收起嬉闹之心,凝目关注起来。
他一旦用心向学,颖悟胜于常人,不多久,就穷尽了北落师门的扑击之术,可惜体力不足,施展起来绊手绊脚。又想北落师门如此了得,不是猫中之仙,就是猫中之王,昔日东岛有武功名叫“仙猬功”,占了一个“仙”字,这里不妨用个“王”字,起名“猫王步”再妙不过。
习练稍熟,次日谷缜将醒未醒,忽听野兽咆哮,他睡意陡消,张眼望去,洞前伏着一头恶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长流。
谷缜吃惊跳起,忽见北落师门蜷成一团,趴在饿狼颈上。他才松一口气,不防北落师门忽然跃下,恶狼发声低吼,如箭蹿来。谷缜猝然遭袭,险被扑翻,疾使“猫王步”绕至狼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一棵大树。
才爬至半途,忽觉手背剧痛,抬眼望去,北落师门抢至上方,爪子挥舞,呜呜吼叫。猫爪虽小,力量却大,谷缜的脸上挨了两记,眼目晕眩地滑下树来。
谷缜至此醒悟,恶狼竟是北落师门驱来对付自己的。他又惊又怒,大骂“贼猫”,只恨恶狼在侧,无暇多骂,硬了头皮以“猫王步”周旋。一人一狼盘旋追逐,搅得尘土翻飞。
恶斗半晌,谷缜逮住破绽,绕到狼后,将之摁倒,“咔嚓”一声,拧断了狼颈。
林中寂寂,枝柯微晃,谷缜伏着狼尸疲乏欲死,自觉有生以来,不曾这么累过,一时只顾喘气。他的手脚腰背均被抓伤,衣裤也被撕成条状,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谷缜爬起来一瞧,北落师门正趴在树上舔爪理毛,甚是悠然自得。谷缜心中“臭猫、贼猫”一阵大骂,北落师门理也不理,只顾眯眼晒那太阳。
谷缜无法可施,把余怒发泄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狠吃,心里却将之想象成北落师门,叫声“贼猫儿”,便咬一口,直至饱足才罢。这时左右一瞧,忽地不见了波斯猫的影子。
谷缜余怒未消,心想这贼猫可恶,从来只有我算计人的,今日却被这畜生算计了,不成,不能就这样算了,定要想个法子报复报复。正咬牙发狠,忽闻一股异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谷缜这两日不曾饮酒,立时咽了一口唾沫,掉头望去,北落师门衔了一枚紫色灵芝悄然走近,搁到谷缜脚前,又去一旁睡觉去了。
谷缜惊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芝草巴掌大小,明润剔透,茎叶中若有紫光流转,更妙的是,紫芝的香气有如醇酒,勾起他肚里酒虫,当即咬了一口,甜如醴,润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化为酒杯大小的一团暖意。
谷缜几口吃罢,看了北落师门一眼,怨气消了大半,心想算你贼猫儿有良心,送来这等好东西,咱们扯一个直,暂且恩怨两清。一念及此,忽觉睡意涌来,眼皮沉重。谷缜心下奇怪,连连摇头,可怎么也无法驱散睡魔,他心念一动,瞪向北落师门,见那小小白影渐渐模糊,谷缜既惊且怒,不由喃喃骂道:“贼猫儿,你又算计老子……”谩骂尚未出口,早已眼皮合拢、知觉全无了。
这一觉无思无梦,觉醒时神气清爽,谷缜即刻跃起,走了几步,忽然不觉伤口痛楚,低眼望去,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尽数弥合,仅余淡淡红痕。
谷缜吃了一惊,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喜极叫道:“猫兄,猫兄。”飞奔出洞,忽听树丛飒地一响,蹿出两头大狼。
谷缜满心欢喜化为一团愤怒,无奈施展“猫王步”招架。这次多了一头恶狼,应付起来越发惊险。苦斗半晌,总算制服二狼,谁知北落师门不容他喘息,又赶来更多的野狼、豺狗,乃至于花斑大豹。待到谷缜伤疲,它便衔来紫芝,谷缜食后沉睡如死,可是一觉醒来,又是伤愈力复、更胜往昔。
丛林中弱肉强食,竞以武力取胜,谷缜素日的聪明机巧,面对如许猛兽无所用之,唯有鼓起勇气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战,乐于冒险,越到生死关头,越能激发自身的潜力,是故初时气愤,几次争斗下来,反而生出了莫大的兴趣,对这“猫王步”的神妙节奏领悟更深,伏兽制强,渐有余力。尤其服食紫芝以后,日觉体健身轻,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挥拳出脚无不沉猛。只苦了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数日间死伤不迭,纵不死伤,也被谷缜一顿拳脚打得昏头脑胀、夹尾而逃。
这一日,谷缜赶走一头猛虎,身子不胜疲惫,四顾不见北落师门,便坐下来闭眼假寐。坐了时许,他心头一动,这几日他与野兽对面相搏,对丛林中的危机生出异常知觉,猛一睁眼,忽见北落师门悄立丈外,口衔紫芝,眼中蓝光湛然。
“贼猫儿。”谷缜松一口气,“又送吃的来了?”话没说完,一股寒意走遍全身。谷缜突地掉头,只听一声锐响,好似雏鸡哑啼,“刷”,十丈外的草丛中钻出一个蛇头,大如笆斗,后面带着水桶粗细的蛇身,通体紫鳞,长达七丈。
饶是他镇定过人,见了此蛇也不由两眼大睁,眼看怪蟒“哧哧”吐信,旋风般盘起一座蛇阵,上下两丈,血红的蛇眼静静盯着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口一松,前爪忽挑,将紫芝远远扫出。“哧”,蛇头一晃,向紫芝扑去。
北落师门有意抛出紫芝,诱那蟒蛇低头。蛇头一低,它已跳出,挥爪劈落,不料狂飙忽起,粗大蛇尾疾扫而来,北落师门立足未稳,就被千钧之力远远抛出。它翻身落地,身如弯弓,发出一声厉叫,眼里迸出骇人凶光。
“刷”,怪蟒转过头来,盯着谷缜,嗤嗤尖啸,似乎大为愤怒。原来,谷缜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间一件异宝,禀受山水灵气、日月精华,经历数百岁月始才成形,能够益气轻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伤。因其神异,芝成之日禽兽觊觎,一场争斗下来,终被这怪蟒占据。
北落师门亦是灵兽,得知紫芝所在,仗着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觅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时不觉,岂料北落师门贪得无厌,不但自吃,还带回送人。紫芝本就稀少,不出数日所剩无几。怪蟒知觉以后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终日潜伏巢窟附近,北落师门再去,登时与之遭遇。
怪蟒千年寿元,灵异无比,北落师门使尽解数也难取胜。这猫儿行事强梁,不占便宜决不罢休,不能取胜,便于蛇吻下强行掠走一枚紫芝。怪蟒不肯罢休,一路追踪而来。谷缜也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气,怪蟒一嗅,愤怒欲狂,巨口张大,露出长剑般一对尖牙,将头一摆,闪电般扑向谷缜。
谷缜忙使“猫王步”闪开蛇吻,跳上蛇颈,伸拳下击,不料蛇头一甩,谷缜如遭电击,浑身几百根骨头似要散架。所幸他多日磨炼,矫捷许多,落地一滚,让过蛇尾扫击,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风毒气中人欲呕。
一声厉叫,北落师门跃上蛇背,猛抓蛇身,可是蛇鳞坚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的白痕。怪蟒对这灵猫十分忌惮,弃了谷缜,头尾并至,北落师门不敢硬当,轻轻纵身跳开。
双方疾如旋风,往来缠斗。怪蟒力大无穷,攻守灵动,以一敌二,不落下风。谷缜一边躲闪,一边寻思:“《孙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皆至’,这条蛇大约就是‘率然’之类,所盘的蛇阵首尾呼应。当务之急,就是破掉它的蛇阵。”目光一转,紫芝就在不远,怪蟒和北落师门苦苦相持,不及夺回。他念头一转,举目再看,远处一株参天桧树,三人合抱,高出林表。
谷缜使出“猫王步”,贴地抄起紫芝,直奔那棵桧树。怪蟒大怒,随后追赶,可是北落师门从旁袭扰,怪蟒且斗且走,追到桧树下方。谷缜早已爬到树腰。怪蟒缠绕树干,急游上树。谷缜在前攀爬,耳听“哧哧”蛇啸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发软,攀爬无力。忽听一声猫叫,北落师门跳上蛇头,只一爪,怪蛇的左眼流出血来。
怪蟒盘绕树干,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首尾不能呼应,蛇阵顿时告破。蛇阵一破,既不能摇头甩掉对手,又不能摆尾攻敌,要害暴露在北落师门的爪下。它左眼受损,一时痛极,逆转身形,想要退回,不防北落师门将口对准眼角伤口,身子鼓胀数倍,雪白的长毛根根耸起,旋即向内一收,缩小如初。这么忽胀忽缩,硬将一口气吹入伤口。怪蟒的头上应势鼓起一个大包,肿包越胀越大,怪蟒发出“哧哧”尖啸,俨然遭受了极大痛苦。
谷缜瞧在眼里,暗暗称绝。怪蟒年岁已久,鳞甲坚厚,北落师门纵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很难撕破蛇皮。此次抓破蛇眼,全因出其不意,怪蟒一旦回到地面,再也休想伤它,怎料北落师门别出心裁,由细微伤口鼓入空气,竟使怪蟒皮肉分离,遭受从所未有的重创。
呼噜声不绝于耳,北落师门形如一口风箱,身子胀缩不定,不住鼓入空气。怪蟒膨胀起来,倏尔松开树干,重重跌落在地。北落师门得势不让,任它如何翻滚,始终抱住蛇头吹气。蟒身越胀越粗,落到地上,已不能如先时一般扭曲,怪蟒痛苦难当,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说盘成蛇阵了。
不多时,蛇身粗了一倍有余,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师门这才跳开,蜷缩在一边喘气。谷缜害怕蛇性太长,临死反噬,过了好一会儿,见其僵死不动,这才滑下树来。
谷缜望着死蛇,只觉不可思议。又想这几日与禽兽为伍,离尘绝俗,颇得隐士之乐,可是沉冤未洗,陆、姚二人生死不明,真不是逸乐游玩的好时候。如今“猫王步”小成,又有灵猫相助,异蛇尚且授首,各方强敌又何足为惧。谷缜想着豪气顿生,将北落师门挑在肩上,向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鸡声报晓,天地在曙光中慢慢变亮。谷缜立在山口,极目眺望,平林漠漠,烟云如织,茅庐炊烟淡如水墨,在穹隆中画出数点苍痕,阡陌水渠则如棋盘纵横,将原野分割成无数细小方块,一眼望去,漫无边际。
谷缜多日来首次看见尘俗景象,心中忽生感慨:“这大千世界何尝不是一方棋盘,其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造物者手中的双陆棋子,任由摆布罢了……”叹息久之,走下山冈,摸索身周,分文也无,敢情被擒之后,随身物品均被白湘瑶搜走,所幸他早有防备,将传国玺诏、财神指环藏在别处,才没落入敌手。
谷缜询问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远,当下寻思:“这几年桐城赵守真、江船之、姚中行个个大发横财,老子若不打打抽丰,真是不讲义气。”想着微微一笑,沿路前行,不久便入桐城,来到城东的“真字绸庄”。这绸庄是桐城首富赵守真开设,从生丝到绣货,无不收罗转卖,方圆数百里的蚕农织户仰其活命。此时门庭若市,客商进出不绝,落到谷缜眼里,这些客商全都不是真人,而是一个个硕大元宝,骨碌碌滚进滚出,瞧起来十分惬意。
正要入内,门首的伙计见瞧他衣衫脏破,拦住喝道:“叫花子,做什么?”谷缜笑道,“买绸缎啊。”伙计瞧他一眼,狐疑道:“本庄只做大买卖,少于一百斤生丝、五十匹缎子的生意不做。若要买缎子做衣服头巾,奉劝你沿街直走,转过街角,左边正数第三间就是绸缎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