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韦在睁开眼之前,就先听见了女性说话的声音,她正在对谁急切地解释些什么,然后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他拢着被子,甜蜜地笑起来,原来是苏巧巧正在努力帮自己收烂摊子。这种被人放在心上,可以依赖谁的感觉真好。
本想再睡一会,苏巧巧却放下电话回过头来,严肃地对他说:「你那把史特拉第,被取消赞助了。」
「哦,那就拿走吧。」陈奕韦满不在乎地闭眼说完翻身就睡,从被子里传来安稳的呼吸声,像是真的睡熟了。
苏巧巧整理好行李,视线看向在沙发上静静躺着的那把琴,伸手勾起背袋,试着背上肩。肩上的重量比她想像的还要沉上许多,似乎还散发着些微专属于男人的气味,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忽地想起男人背着琴神彩奕奕的样子,每一次抚上琴盒都像是呵护挚爱一样轻柔。
她叹了口气,放下琴,拎起自己的行李,独自推门走进沙漠的艷阳之下。
陈奕韦再醒来的时候身旁的人已经不在了。身旁曾经相互依偎的体温,如今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说不清胸口这种有点闷闷的感觉是什么。
书桌上留下的荒唐全都收拾得乾乾净净,随手乱扔的衣服被摺好放在枕边,昨晚发生的事情宛若梦境一般,完全没有留下一点痕跡。本该被收回赞助的琴好端端地放在沙发上,或许是苏巧巧忘了带走。嘴角透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打通苏巧巧的手机,却直接进入语音信箱。这才想起她现在或许正在飞机上,于是传了一条讯息,对方很快就有了回应。
——琴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就留着吧。还是你想换把琴?
陈奕韦怎么也想不通苏巧巧怎地如此神通广大。
——所以我现在欠的是谁的债?
——我的。
那简短的话语中充满赌气的意味,撅起嘴来的样子彷彿就在眼前,心中那股淡淡的阴鬱好像也跟着消散了。
他走到沙发边捡起他失而復得的伙伴,小声地练起週末要演出的曲子,还没热身完,刺耳的内线电话响起,打断了练习。柜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告诉他,这间房间已经被申诉超过三次,抗议练琴的声音太吵,要是再没有改善的话,就要请他搬出去。
陈奕韦放下琴,叹了口气。
又想起曾经有双眼神坚定地看着他,告诉他,不管怎么样都会支持自己。于是立刻抄起手机,留了一串代办事项给苏巧巧,请她帮忙物色位在市区隔音良好又在预算之内的公寓,留意当地的二手车市场,帮他找当地可以租平台钢琴的琴商,还有下次休假的时候飞一趟,把他的旧琴也带过来,顺便问她要不要以十分实惠的价格承租他在曼哈顿中城的公寓?
——太贵了,我没钱。
她倒是答得乾脆。
陈奕韦想像着苏巧巧一副不情愿地忙碌起来的样子,想想就觉得心情很好。他笑着在谱架上摊开总谱,接上耳机,举起手对着镜子练习起来。这样的练习方式,还是向莱斯里偷师学来的。
他曾经在世界上各个角落和不同的指挥家合作过,见过不同的指挥各自的表达方式,也清楚如何将指挥的手势转为乐曲詮释,依此斟酌自己要怎么回应。那么自然而然,甚至不需要思考,一切都成了本能,然而当自己真的站在那个位置上却截然不同。
不只是拍子的准确度,还有如何用手势清晰、肯定地表达出自己想要呈现的样貌,那是他完全陌生的领域。以前他可以靠小提琴来表达这些情感与意图,若要挑战指挥,他就得运用自己的身体当作乐器,将所有人整合在一起,让各种不同的想法,调和成相同的步调,化为一首完整的曲子。
他的世界从小提琴协奏曲一路延伸到交响曲,音乐之路在眼前一下子变得更加开阔。
中午过后他出了趟门,第一次没把琴背在身上,竟然感到有点轻松。怀中抱着的总谱沉甸甸的,却止不住微笑。他真没想过到了这把年纪,还能依然对未来感到无比振奋,充满新鲜感。他走过宽敞的马路,从这头廉价的商务旅馆走到对街豪华的高级饭店,熟门熟路得像是这里的住客。按电梯上楼,毫不犹豫地按下某间客房的门铃。
纽顿先生出来应门,一看见是他,脸就拉了下来,反手就要把门给关上。
陈奕韦眼明手快地把总谱塞进门缝里卡住,笑着说:「我把四个乐章都练完了,请您指导我吧。」
纽顿先生皱起眉头,「我最讨厌像你这种半途出家转指挥的独奏家了,你们根本就不是真的热爱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