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韦迅速翻过第四乐章的谱,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又把总谱翻回前面,「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再确认一次第三乐章的齐奏部分好吗?」
排练之后他回到后台,累得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也动不了,觉得比自己拉琴还累。原本可以用音乐表达的幽微变化,全都必须化为言语让对方理解,或是用自己的身体表达出来。看着音乐家们的脸色从困惑,渐渐对乐团整体发出的声音感到满意,那样的成就感令他感到无比振奋。他拥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团队,每个人都是职业音乐家,受过一辈子的音乐训练。会有人回应他对音乐的想像,将之化为有形的世界。
他努力振作起来,翻开谱,回忆着纽顿先生的指示,在脑中重播音乐行进的方式,将笔记慢慢滕到谱上去。他知道,面对一切无可掌握的未知,最好的方法就是做足准备。
傍晚时他和纽顿先生通了电话,看来今晚是到不了了。纽顿先生滔滔絮絮地交代很多他的坏习惯,一再叮嘱要特别注意的乐段,像是要把孩子交给别人一样不放心。
纽顿先生想了又想,说:「你录个影吧。」
他从休息室里狭窄的窗户看出去,馀暉即将在天际消逝,有种演出前独特的紧张气氛在空气中蔓延。他坐在窗前,轻轻闭上眼,感受心脏的跳动,肌肉紧绷的感觉,慢慢深呼吸。今晚将意外成为他身为指挥的出道之作。
再次睁开眼,对上一双他想念了很久的双眼,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忍不住伸出手,勾住她的脖子,拉下身来重重亲了一口。甜甜的笑容顿时羞怯起来,双颊红得不知道该往哪里藏。
「总之,你的琴我送到了。」苏巧巧红着脸说:「我要回去了。」刚转身想走,被连人带琴给揪住,踉蹌了一下。
「你,去二楼帮我录影。」
苏巧巧认命地爬上二楼,觉得自己像是帮孩子演出录影的老母亲。随着演出时间逐渐接近,观眾席稀稀落落地进场,舞台上的座位一个个被填满。她往第二小提琴望去,却怎么找也找不到陈奕韦的身影。
广播响起,宣布今日由于指挥被大雪困在加拿大,由陈奕韦暂代演出。
观眾席间响起了一阵骚动,陈奕韦在这片伴随着耳语的掌声中走上舞台,向观眾鞠了个躬。他依然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位置,那么耀眼。他充满自信地抬起手来,似乎真有几分指挥的架势。
上半场的曲目是纽顿指挥自己作的曲子,弦乐不安而诡譎的声响从远方响起,渐渐变得清晰,鼓声重锤而下,敲醒了观眾,接着进入一阵犹如暴风的狂舞。
苏巧巧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终于想起该按下录影键。她把手机架在二楼的护栏上,透过萤幕看那个男人在风暴中心挥动双手,那曾经只在琴上表现出的情感变得更加汹涌,少了一点从容,身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奕韦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他很用力,但乐团的反应似乎有点跟不上。苏巧巧从没看过他在舞台上如此焦头烂额的模样,那个男人只要拿着琴就充满馀裕,但他现在却选择放下琴,拥抱新的世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指挥的?一定又熬夜了吧?一定又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慵懒地走向彩排舞台吧?然后,在走向舞台的瞬间清醒过来,毫无保留地将他所拥有的一切挥洒出来。即便不够完美,也是当下他所能呈现出最好的。
中场休息过后,观眾席的观眾似乎更少了一些。苏巧巧探出头去数了一下,舞台上的音乐家大概还比观眾更多,二楼也只有她一个人。这是週六的晚上,本来预定演出的指挥还是鼎鼎大名的纽顿先生,或许这个乐团还没有从疫情之后的萧条恢復过来吧?
下半场开始,乐团整齐的两个和弦炸开,成功吸引了观眾的注意力,乐团的状态渐入佳境。接着进入悠扬的回旋,宛若一隻鸟在城市的上空盘旋渐渐降落,混入了盛大的游行队伍当中,又在其中穿梭徘徊,捲入湍急的河水中。
《英雄交响曲》,她当然知道这首曲子,第三乐章有一段着名的法国号三重奏,是每个吹法国号的人都必然吹过的片段,每个音符和困难的乐段都依然歷歷在目。
这是一首很适合陈奕韦的曲子。他那么志得意满,自信而骄傲,彷彿他所有想要的东西都能轻易抓在手里。然而暴风会袭来,不幸会降临,双簧管奏出英雄心中不为人知的忧伤与焦虑,他依然站在舞台上,那么坦诚地将自己摊开在灯光之下,和别人分享他自己。
苏巧巧把脸埋进臂弯里,偷偷想:所以才会这么喜欢这个人啊。
整齐俐落的齐奏结束之时,一声不知从哪爆出多馀的和弦,逗笑了观眾,舞台上的大家当作没事继续演奏下去。英雄褪去自负而华美的表面,变得沉重而忧伤,勾动人心中幽暗的那一面。木管清亮的声音捎来一丝希望、小提琴奏出不安的心情,这份不安渐渐扩大,最后成了悲剧的命运,在忧伤之中恢復平静。乐曲进入轻快的第三乐章,双簧管犹如鸟鸣般的轻快旋律切入,长笛与之相互呼应,英雄踩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家乡。
陈奕韦向来擅长用小提琴来表达哀伤孤寂的感受,但他的指挥似乎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掌握在他手中的媒材更加多样的关係,色彩更加鲜明,戏剧效果更强烈。原本带着几分寂寥的感觉都变得甜美而饱满,彷彿现在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就算从独奏到指挥都不曾改变,他还是他。本质当中有刚毅而纯粹的部分,悄然隐身在音符之间。
是什么让他幸福的呢?是无法忘怀的初恋?还是他所拥有的崭新人生?在那里也会有她的位置吗?燃起自己点起的小小火光,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吧?听着欢欣的曲调,苏巧巧却觉得自己要哭了。
到了终章,他发挥得更加自在,充满幽默感,轻快而美好。或许他也曾经有过烦恼、举棋不定的时刻,但现在全然享受在音乐所带来的快乐之中,一切终于得到了解答,不再烦恼,然后华丽地转身下台。
观眾们报以不算是太热烈的掌声,和舞台上的乐团成员一起迫不及待地离去。
苏巧巧按下停止键,透过音乐厅内稀薄的网路慢慢将影片上传。走近窗边,望向窗外热带的街景,霓虹灯映照着音乐厅古朴的光线。就算反响不是特别热烈,那其中还是有种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她。只有陈奕韦的音乐能带给她这种感受,令她无比渴望自己能以某种形式参与其中。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在舞台上的男人,又即将再次掀起古典乐界的波澜。他不再仅只满足于小提琴的世界,用不同的媒介展现出自己的音乐,亲手打开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
今天的曲子:
贝多芬《第三号降e小调交响曲(英雄)op。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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