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拿过了铅笔,从餐厅桌子上随手拿了一张当地马术比赛的传单,然后翻过来,用稚嫩的学生笔体在背面写:
艾瑞卡·梅尔·伯戈因欠巴塞洛缪·康德尼斯十英镑。
“到星期六之前都是有效的。”她说,“总之,我的支票簿是用完了。”
“我可不想你在整个肯特郡把我棺材上铜把手的那点儿钱都挥霍掉。”康德尼斯不满地发着牢骚。
“我觉得黄铜把手太过花哨鲜艳了。”艾瑞卡说,“你最好还是选择精致的锻铁吧。”
当他们一起穿过花园,去康德尼斯的小木屋看茶叶罐的时候,艾瑞卡说:
“肯特郡大概有几家当铺啊?”
“大概两千家吧。”
“噢,天哪!”艾瑞卡说。然后这一话题也就终结了。
但是,她睡着的一整晚脑子里基本也都是两千家当铺的事情,而一大早醒来,这个数字就又蹦到眼前了。
两千!我的天哪!
当然了,康德尼斯只是在猜测。可能他一生也没有押过什么东西,又怎么会知道郡里有多少家当铺呢?不过,数字应该是差不多的。即使像在肯特郡这么经济略微富裕的地方,她也从来没有注意到有当铺。但是她觉得除非是有意去寻找,你是不会注意到的。就像蘑菇一样。
艾瑞卡把蒂尼倒出车库的时候,六点过半的清晨炎热平静,她对面的那栋乏味的白色房子好像在对着她笑,大家都还睡着。蒂尼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着噪声,但是这样打破夏日早餐前的宁静还是太可怕了。艾瑞卡第一次为自己对蒂尼这种不够忠诚的厌恶感而觉得内疚。她之前总会发怒,是的,会极度愤怒,但也只是对自己所属物的愤怒,对自己生命中深爱着的某一部分的愤怒。而无论是在自己的愤怒中,还是在朋友的嘲笑中,她从未想过要抛弃蒂尼。她自己也并没有过放弃的念头。
但是现在,她冷静地想了想,我确实该换辆新车了。
艾瑞卡长大了。
蒂尼穿过金灿灿的街道指引着她的方向,一路上咔嚓咔嚓、哼哼唧唧、摇摇晃晃,而艾瑞卡在破旧的座位上直着身子,不再想换车的事情。她旁边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有半只童子鸡、面包、黄油、西红柿、奶油酥饼,还有一瓶牛奶。这——“艾瑞卡小姐的午餐”——是斯蒂尼斯的管家在不知道自己是触犯法律的情况下帮她准备的。在盒子上面,是一个棕色的纸袋,里面装着艾瑞卡自己买的东西——没有管家准备的那么精致,但是塞得更加满满当当——全都是在乡村的迪兹先生那里买的。(“全都是从东印度商船和食品供货商那里直接采购,保证时令新鲜。”)迪兹先生还卖颜色红润色泽亮丽的切片牛肉冻(“你真的要把牛肉冻切那么厚吗,艾瑞卡小姐?”),但是他这里不卖夹葡萄干的巧克力条。因为这里的人们不买,所以就没有。
当时艾瑞卡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累了,也没想到离商铺关门也不到一个小时了,她不明白,其实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吃几块普通的巧克力也就够了,这种想要夹着葡萄干的小小愿望其实不必在意的。不,艾瑞卡——即使她没有告诉你——她也完全了解这种细碎事情的重要性,尤其是当一个人不开心的时候所在意的细碎事情。于是在这样天气燥热而尘土飞扬的晚上,她开车转遍了邻近所有的村子,却还是什么都没有买到,于是她想买到的决心就更加地强烈。而现在,蒂尼车门上破破烂烂的口袋里,装着四块半磅的巧克力,都是夹着葡萄干的,这是莱瑟姆的希格斯太太那里的所有存货了。当时是七点一刻,希格斯太太正在喝下午茶,艾瑞卡好不容易才说动了她(“也只有你了,伯戈因小姐,换了别人的话,我肯定不干。”),然后她才拿一个硕大的钥匙打开了仓库凹凸不平的小门。
她开着车一路呼啸穿过寂静的梅林福德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以后了,她开进了炎热没有阴凉的乡村地段。一个转弯之后,就是漫长笔直的白垩质道路,她这双早就熟知地形的眼睛一下子就发现了昨天的那双靴子。她希望比起这些荆豆灌木丛,帝斯德尔能找到些更好的遮盖物。不是说要躲避追捕队,而是躲避即将到来的晌午。马上是烈日当空了。帝斯德尔肯定会需要这瓶牛奶还有这些西红柿的。她想着,把这个逃犯送去其他气候宜人的地方是否会更好呢。比如说查灵。那里的树林可是能藏下一个军队呢,太阳照不到,警察也发现不了。但是艾瑞卡从来都不太喜欢树林,而且也从没觉得藏进去有多安全。躲在荆豆灌木丛里虽然炎热,但是对于观察路况还是有利的,足以好过虽然凉爽,那是冷不防会撞到陌生人的树林吧。而且,帝斯德尔肯定会拒绝搭便车这种提议的。
对于帝斯德尔的这一肯定回答,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个问题却再也没有问出口。要不就是帝斯德尔睡得太死了,连蒂尼呼啸而来都没有把他吵醒,要不就是他已经不在原先的藏身之处了。艾瑞卡开车到了路的尽头,蒂尼马力全开,发出的噪声就像高速列车一样。而后她又转向返回了昨天停车的地方。把车熄火之后,艾瑞卡周围猛然陷入了死寂。甚至没有云雀的叫声,也没有树荫摇曳的窸窣。
她静静地等着,没有四处观望,胳膊撑在方向盘上,思考着她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她小心地拿捏着自己的神情,绝对不能让当地人有所怀疑。她就这样看起来轻松散漫地坐了二十分钟。接着她伸了伸懒腰,顺便抬头确认一下路上还是空荡荡的,就下了车。如果帝斯德尔想要跟她讲话,那他之前就应该走过来了。艾瑞卡拿上两个包裹和巧克力,走到了帝斯德尔昨天躺着的地方。她还从松松垮垮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顺便带上。艾瑞卡不抽烟——她曾经尝试过,但是不怎么喜欢,于是按照平常的行事风格,她也就不再坚持了——她不知道帝斯德尔抽不抽烟。这包烟,还有火柴,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艾瑞卡做事情向来是会考虑周全的。
她又钻回了车子然后发动了蒂尼,没有丝毫犹豫或是回头,就向前开走了,她的神色和思绪早就飘去了遥远的海岸还有迪姆丘奇了。
艾瑞卡有一个十分靠谱的理论,那就是她觉得肯定不是“当地人”偷走了大衣。她一直都在乡村生活,她很清楚这种崭新的黑色长大衣,即使是穿在最不起眼的人身上,也免不了遭受其他人的品头论足。她同样明白,这里的人们对当铺也不太了解,车子里的一件大衣大概值多少钱心里也没有数,但是对于“过路人”可就不同了。如果真是有人觊觎这件大衣,想要据为己有,那么要向别人不停地解释大衣的来历的话,还不如不偷呢。所以,根据艾瑞卡的推论,大衣很可能是过路人“不经意”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