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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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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尝到蒙古奶茶之前,我先在大串联时期喝过藏族的奶茶。

后来我才懂得他们比蒙古人更彻底地以茶代饭。藏民熬茶后加入酥油,这个词又在北亚各牧区各有其解。当然,说清楚游牧民族的黄油、酥油、奶油不是一个易事,难怪日本学者总听不懂;因为他们对这些其实是奶制品的油只有一个词描述,而且是外来语:Butter。加酥油的茶拌上炒青稞面,就是使伟大的吐蕃文明温饱生衍的糌粑。汉人们吃不惯,觉得酥油茶是惩罚,因此住一阵就溜,而酥油还算奢侈;第二碗糌粑是用“达拉”拌的,达拉就是脱脂后的酸奶。一般人们一餐两碗糌粑,一碗用酥油一碗用达拉——然后再慢慢喝茶。

蒙古人的文明可能并非与西藏同源,他们喝奶茶时不吃面,吃米。与粗糙的青稞面对应的是粗糙的带壳糜子,蒙语译为“黑米”。主妇用一个铁箍束住的圆树干挖成的舂筒,装进炒熟的黑米,有空就捣。那种家务活儿很烦人,插队时我经常被女人们抓差,抱着杵,一边捣一边问:“行了吧?”

——在奶茶里泡上些新舂出来的黑米,刚脱壳和炒得半焦的米,使这顿茶喷香无比。当然,我们不像高寒的西藏;我们还往茶里泡进奶皮子、奶豆腐。有时,比如严冬泡进肥瘦的羊肉,喜庆时泡进土制的月饼。

蒙古牧民的奶茶用铁锅熬。砖茶被斧子劈下来(大概蒙古女人惟此一件事摸斧子),再用皮子或布片垫着砸碎。茶投入滚锅,女人一手扶住长袍前襟,一手用一只铜勺把茶舀起又注回锅里。加一勺奶,再注进,再舀起——那仪态非常迷人,它如一个幻象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然后投进一撮盐池运来的青盐。

蒙古牧民用小圆碗喝茶。儿童用木碗,大人用瓷碗。景德镇出产的带有透明斑点的蓝边细瓷碗,特别是连景德镇也未曾留意的“龙碗”——最受青睐。吃着饮着,空腹饱暖了,疲乏退去了,消息交换了,事情决定了。

那一勺奶举足轻重。首先它是贫富的区分,“喝黑茶的过去”,说着便觉得感伤。今日若碰上个懒媳妇没有预备下奶,倒给一碗黑茶,喝茶人即使打马回家时,心里也是愤愤的。

字面意义的60年代,我在草原上的茶生活,基本上靠的是无味的黑茶。奶牛太少,畜群分工,牧羊户没有牛奶。蒙古牧民不能容忍,于是夏天挤山羊奶——也许是古代度荒的穷人技能。奶茶都是在牧民家喝的,而且集中在夏季。舂黑米,饮黑茶,那全套旧式的日子,大概只有今天流行的民族学社会学的博士们羡慕了。当年的我们并没有在意,历史特别宠爱我们这一代,它在合上本子之前让我们瞟了瞟最后一页。

即便在炎热的骄阳曝烤之后,蒙古牧民不取生冷,忌饮凉茶,晒得黑红的人推门弯腰,脚迈进来时嘴里问的是:有热茶么?

待客必须端出茶来,这是起码的草原礼性。对白天串包的放羊人,对风尘仆仆的牧马人更是如此。而寻求充饥的男人则必须有肚子,不能咽吞不下。还需要会一种舐舌嚼的饮茶法,漫谈时舒服地躺在包角,半碗茶放着不动;要走时端起碗,把它在虎口之间转着,舌头一舐,奶茶一冲,嚼上几口——炒米奶食的一顿茶就顿时结束。然后立起身来,说完剩下的几句,推门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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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粗饮茶(2)

我就学不会这种饮茶法。有时简直讨厌炒米。我的舌头每舐只粘一层米,而碗里的却愈泡愈胀,逼得人最后像吞沙子似的把米用茶冲下胃。而且不敢争辩:因为不会喝茶,显然是因为没挨过饿,闯荡吃苦的经历太少。

今年夏天我回去避暑,一进门就是一句“空茶”。这是我硬译的,也可还原为“空喝”,就是不要往碗里放米、奶豆腐,只喝奶茶。其实阿巴哈纳尔一带风俗就与我们乌珠穆沁不同,人家把奶食炒米盛为一盘,听便客人自取,主妇只管添茶。我曾经耐心地多次向嫂子介绍,无奈改不了她的乌珠穆沁习惯。

习惯真是个不可理喻的东西。北京知识青年里有不少对,移居城市,两口子还遵从奶茶生活。一次我去东部出身的一对知识青年家喝茶,发现他们茶里无盐。我惊奇不已,这才知道东部几苏木的牧民茶俗不同。我们均是原籍西乌旗的移民家住熟的知识青年,茶滚加盐绝不可少,居然和他们旧东乌旗残部再教育出来的知识青年格格不入。

蒙古奶茶的最妙处,要在寒冷的隆冬体会。不用说与郑板桥“晨起无事,扫地焚香,烹茶洗砚”——相反,其时疾风哀号,摧摇骨墙,天窗戛然几裂,冻毡闷声折断。被头呵气结冰,靴里马鬃铁硬,火烤前胸,风吹后背。嫂子早用黄油煮熟小米,锅里刚刚熬成奶茶。抽刀搬肉,于红白相间处削下一片,挑在灶筒壁上。油烟滋滋爆响,浓香如同热量。吃它几片以后,再烙烤一片胸杈白肉,泡在米中。茶不停添,口连连啜。半个时辰后,肚里羊肉、黄油饭、滚茶样样热烫,活力才泛到头脚腰背。这时抖擞精神,跳起穿衣,垫靴马鬃已经烤干。系上帽带,抓起马嚼,猛一推门,冲进铺天盖地狂吼怒号的风雪之中,大吼一声:好大的雪啊!随即大步踏进风雪找马。

其时里外已被寒风浸透,但是满肠热茶,人不知冷——严酷的又一个冬日,就这样开始。

没有料到的只是:从此我染上了痛饮奶茶的癖习,以后数十年天南地北,这爱癖再也无法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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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接触突厥语各族的茶生活时,我的心里是既好奇又挑剔。对哈萨克人的奶茶滋味,虽然口中满是浓香,心里却总嫌他们少了一“熬”——哈萨克的奶茶是沏兑的。但是很快我就折服了。

伊犁牧区的柯扎依部落,在饮用奶茶时的讲究,不断地使人联想到他们驻牧地域的地理特性。他们显然接受了波斯,甚至接受了印度和土耳其或地中海南岸的某种影响。一只造型优美的大茶炊,是不可少的,旁边顺次排开鲜奶、奶酪、黄油以及一小碟盐。另一只是浓酽超度的、事先煮好的茶,当然更不可少的是主妇:她继承了古老的女人侍茶的风俗,把一撮盐、一块黄油、一勺奶皮子、一碗底鲜奶依序放进碗里,然后注入半碗或三分之一碗酽茶。最后倾过大茶炊,滚沸的开水冒着白烟冲进碗中,香味和淡黄的颜色突然满溢出来。

然后她欠身递茶,先敬来宾、尊敬老者。她在自己喝的时候,留意着毡帐里每个人的碗,随时放下自己的碗,再为别人新沏。这一点,女人在这种时辰的修养和传统,通行北亚诸族毫无区别,我猜它古老之极。

常有美丽的少妇蹲在炊前侍茶,她们不会接过话头,大多根本不答。最后一角的老者接过话题,让答问依主人的规矩继续进行。

第二碗下肚以后,头上汗珠涔涔。这就要补充关于碗的事:哈萨克牧区喜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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