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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1页)

我坦白,指挥官,即便您对少校的死无动于衷,他的死可是让我寝食不安。相对而言,他是无辜的,这种相对无辜,在这个世上,是你我所能期盼的最好东西了。在西贡,我大凡有苦恼忧虑,每周上教堂与敏见面时可向他倾诉。但在美国,我孤身一人,做什么、信什么须独自决断。杀酒仙少校的事,敏如果在身边,我知道他会说什么,可就想听他亲口说一遍。正如以前,有一次我将拍有突击营实施直升机空运袭击计划的胶卷交给他,问道:“这么做恐怕会导致无辜的人丧命,是吧?”“当然会死人。”我俩跪在教堂长条座椅旁。他合着双手,挡住嘴,答道。“但他们不无辜。我们不无辜,我的朋友。我们是革命者,革命者永远不可能无辜。我们知道太多,做了太多。”

教堂闷热潮湿,他的话却让我不寒而栗。周围,媪妪唪诵祷词:“自今至永远,及于万世,阿门。”与一些人的认知正相反,革命思想即使在热带国家,也没有热度,令人感觉冰冷,是人造的。鉴于此,有时革命者需要自然的热度,则没什么大惊小怪了。因此,酒仙少校死后不久,我收到一封婚礼请柬,兴致自然很高。索菲亚·莫利出于好奇,与我一道出席了婚礼。我得看请柬才知道新婚夫妇姓甚名谁,然后送他们几句祝福。新娘父亲,前南越海军陆战队上校,一位传奇人物,在顺化战役(1)中、在无美军支援情况下,指挥一个营击退了越共一个师的进攻。新郎父亲是美国银行西贡分行副行长,副行长带家人坐美国银行包机逃离西贡,免遭在难民营要受的胯下之辱。他不经意间彰显与众不同的气质风度。最让他与众不同的是上唇正中克拉克·盖博式的髭须。将自己想象成风流倜傥花花公子的南越男人喜欢蓄这种髭须。他邀请我参加其公子婚礼,因为在西贡时,我作为将军副官,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在他心目中,我究竟什么地位,可由我的座位与婚礼台之间的距离——可是很远的距离——看得出来。我们被安排在靠近卫生间的一张桌子,中间隔了几桌小孩与一个乐队,他们减弱了卫生间飘出的消毒水气味。和我俩同桌的有三个前南越低级军官,两个在美国银行两家支行找到了屈尊工作的前银行中层管理人员,一个看上去像近亲的姻亲,以及他们的太太。日子艰难时,以我的身份,不会得到坐在这里的机会。但时至今日,南越人流亡美国已逾一年,其中一些人日子已有了起色。婚礼举办地是一家中餐馆,位于威斯敏斯特。克拉克·盖博式髭须先生与家人住在这郊外的一幢牧场风格房子里。相比于其西贡别墅,住房差了不少,但相比于当晚几乎所有婚礼宾客的住房,不知高出多少档次。威斯敏斯特是桑尼的地盘。我看见了他。他的座位,比我的,距代表权力中心地位的婚礼台近了许多:“克拉克·盖博”希望桑尼给他作正面报道。

餐厅内,诸声鼎沸、忙碌非凡,华人侍者一身扎紧的红色马甲,疾步穿行于摆放如迷宫似的婚宴台桌间。宽敞的餐厅总飘有缕缕淡淡忧伤。新娘父亲坐的位子空着,相当扎眼。西贡被攻陷的最后一天,他率一个营在西贡西边抵挡越共,最终他和他打剩的兵被俘。婚宴开始,将军致辞,大加赞扬被俘的上校。言语感人,催人泪下,在场的老兵频频举杯。他们遥敬新娘的英雄父亲,虚张声势地慷慨激昂,没有他那种英雄之举,这样多少可掩饰羞窘。矛盾复杂的心理如流沙,如果不想被它窒息,只须装笑喝酒即可。哀哀戚戚的酒仙少校就如是说。他的头,像被砍了下来,此刻成了我们餐桌中央的饰物。于是,我笑,大口喝科涅克上等白兰地。嗜娱乐的同胞有各种风俗习惯、发式装扮,莫利女士未曾见过。我边为她细细讲解,边用香槟干邑人头马与苏打水为她调制供奉女神的酒水。乐队伴奏音乐很响,我得喊着说话,莫利女士才听得清。乐队前面的歌手是个矮小精瘦家伙,衣服缀有小块闪光薄片,惹眼的摇滚歌星式的卷发,像路易十四的假发,就差没扑粉,演出鞋金光闪亮;演唱时,把玩麦克风,暧昧地将它圆圆顶部贴近双唇。与我同桌的银行职员、军人,肯定是异性恋,但也绝对爱死了这个歌手。他每每晃着给绸质裤绷得紧得不能再紧的胯部,摆出淫荡挑逗姿势,他们便大声喝彩。接下来,他邀真正的男子汉上台,与他共舞。第一个迅疾响应的竟是将军。将军笑得很开心,和歌手跟着歌曲《黑就是黑》轻快地摇摆,这首歌曾流行于乌烟瘴气醉生梦死的西贡。观众不停喝彩、鼓掌,歌手,梅·韦斯特似的向将军眨眼。将军骨子里喜欢这样,有群男女围拱他、欣赏他、顺从他、不惹他不快。可怜酒仙少校,处死后——不,使其不成危害后——给将军注入了充沛活力,充沛到让他在少校葬礼上贡献了一篇精彩挽词。他盛赞少校,说他温和沉静,自我牺牲,谦逊克己,无怨无悔为国尽忠、为家尽责;少校竟丧命于抢劫横祸,令人痛心;少校人生以悲剧形式过早收场,令人唏嘘。我用柯达相机拍下了葬礼全过程,将照片寄给了巴黎姑妈。葬礼上,桑尼坐在前排悼念者中间,为登报讣告准备素材,不停记录着什么。葬礼后,将军塞给少校遗孀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钱来自克劳德提供的行动经费——俯身看了看在摇篮车里睡着的双胞胎,斯皮尼奇和布罗卡里。至于我,当时只能轻声细语说几句套话,抚慰少校遗孀。黑纱掩不住她如瀑的泪水。“怎么样?”我回到家,邦问我。“你认为会怎么样?”我边诘问,边打开冰箱。冰箱架上永远摆满啤酒。我的良心最受煎熬,其次则是我的肝脏。

婚礼更加剧这种煎熬,因为我目睹新娘新郎如此开心如此清纯。他们婚姻的结局可能是隔阂、不忠、苦难及至离婚,但是,也可能是情笃意深、忠诚不渝、儿女绕膝至于幸福美满呀。我确实没有结婚的欲望,但婚礼会让我想到自己无可奈何被剥夺的东西。每次参加婚礼,假若我开始像烂片中刚出场的硬汉,一边大笑,一边时不时冒出几句玩世不恭的话,那么结束后,我则是一杯冲兑的寡淡鸡尾酒,三分之一开心,三分之一伤感,三分之一悲苦。切婚礼蛋糕仪式后,我就是带着这种心情,领着莫利女士进到舞池。台上,两个女歌手轮流到麦克风前,和我们想必是同性恋的男歌手合唱。我和莫利女士离台不远。正是这刻,我认出了其中一个女歌手,将军的大女儿。南越崩坍时,她还是学生,在湾区(2)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上中学时,以及去美国上学后,她会回别墅度暑假,完全学生模样,现在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来。那时,她的名字是“兰”,不是现在的“拉娜”;衣着也极其朴素,是女生常穿的白色奥黛。奥黛将少女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袖口以下、脖领以上肌肤,但凹凸曲线分明毕现。因此,曾几何时,许多西方作家为此生出各种近于鸡奸犯的性幻想,好用穿奥黛少女隐喻越南:既轻挑又内敛,故作羞答让人着迷,既给人以无尽暗示联想,又什么都没曝露而让观者一无所获,是似是而非的刺激诱惑,是以摄魂勾魄的下流方式表现的端庄贤淑。几乎所有男性游记作家,几乎所有男性记者,几乎所有不经意观察过越南生活的男人,见穿风拂动的白色奥黛、骑单车上学回家的女生,均会禁不住描写她们。在每个西方男人眼里,她们像蝴蝶,他们做梦都想捕捉这样的蝴蝶,给自己的标本集子里再钉上一个另样标本。

生活中,兰是个假小子。每天早晨,她的母亲或保姆要逼她就范,像约束衣一样给她穿上奥黛。她的多种反抗并不奏效,最后,采取了做一个学业拔尖的学生的反抗方式,和我一样获得了赴美读书的奖学金。提供奖学金的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将军和夫人认为,该大学是共产分子大本营,教授激进、学生革命,个个是引诱单纯无知女生上床的老手。因此,他们决意送她上女子学院。这种学院不存在危险,要说有,最多是女同性恋的勾引。但是,兰没向任何一所这类学校递交申请,抵死要上伯克利。他们不许,她就扬言自杀,将军和夫人当她说说罢了,没有放在心上。没料到,有天,她真吞下一把安眠药,好在她手小,一把也多不到哪去。经抢救、护理,她恢复了健康。将军愿意妥协,夫人却不让步。于是,一天下午,西贡河码头,人头攒动,她跑到那里,投河自尽。两个人跳进河里,将穿白色奥黛浮在水里的她救了上来。最终,夫人不得不顺从她意。一九七二年秋季,兰飞往伯克利攻读艺术史。她的父母倒也满意,认为该专业能熏陶她,让她更多些女性情感,将来也好嫁个人家。

一九七三年,一九七四年,连续两个夏天,她回南越度假。形象全变,像外国女人:长发披肩,发梢烫成卷状;下身牛仔喇叭裤;上衣紧绷,蹦床网似的勒住了丰满乳房;厚鞋底让中等身材的她增高了好几英寸。夫人会叫上兰,在她的会客厅里,据保姆们说,专门给兰讲保持贞洁、培养“三从四德”的重要意义。“三从四德”让人想到一本专门说性然而品位颇高的小说,其名就是《三从四德》。只要提到兰的贞洁岌岌可危,或者,只要提到兰可能失去了贞洁,就像往我想象的炉灶里塞入大量木块,我躲在我的房里,把火越烧越旺,她与她的一个小妹住的房就在廊道另一头。我们到加州后,兰来看过几次将军和夫人。这种场合,将军和夫人没叫我。他们也没叫我参加几个月前兰的毕业暨优秀毕业生颁奖典礼。我听到最多关于兰的话,是将军抱怨这个不孝顺女儿时。毕业后,兰没回到父母身边,选择了独立谋生,改名为拉娜。我设法向将军打听拉娜毕业后情况,这时,将军像换了个人,不愿多说。

此刻,我知道了拉娜的工作,也明白将军为何语塞。台上,拉娜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兰。按乐队设计,另外一个女歌手扮典型天使般的传统越南女性,一袭绿色奥黛,头发又长又直,妆容浓淡相宜,歌是精选女人味十足的民歌,内容或痴情女思念远方当兵情郎,或怀念失落的西贡。拉娜的歌没多愁善感、失落怅然的色彩。她的角色定位为现代性感尤物,而非一步三回头、缱绻缠绵痴女。一条黑色皮质超短裙,让她常使我意乱神迷的私处随时有春光乍泄之虞,连我见了也目瞪口呆。演唱风格狂野刺激,躯干扭动剧烈;扭动中,超短裙上方袒肩裸背露腹的金色绸质吊带衫熠熠闪光。她擅长这种风格歌曲,当年,南越布鲁斯乐队、摇滚乐队也最拿手这种旋律节奏,用它迎合美军和被美国化的年轻人。其实,当晚早时,拉娜唱了一首《骄傲的玛丽》,但听这首歌时,我没认出歌手就是拉娜。此刻,她用粗重沙哑喉音吼着《扭起来喊起来》,将几乎所有在场的四十岁以下的男人招至舞池。我强忍着,不正面看她。南越人喜欢简单而优雅的恰恰舞,也喜欢扭舞。扭舞确如其名,只需扭动身子,无需花样。夫人时不时也扭上一段。她不知道扭舞还与乱七八糟东西联系起来,因此允许孩子们在家里聚在一起跳跳扭舞。但此刻,我瞟了一眼将军那边,他和夫人坐在贵宾桌,就在舞池旁边。俩人像定在座位上,纹丝不动,表情像在吮从他们失去的西贡别墅里那棵浓荫翳日的酸果树上摘下来的酸果。有这种表情,毫不奇怪!瞧瞧拉娜,身体扭得最为疯狂,像操纵一部连着舞池里男人脑袋的隐形棘轮装置。随着她的屁股摇摆晃动,这些男人脑袋也跟着前倾后仰。说实话,我真想加入他们,要不是怕莫利女士生气。莫利女士扭动身子,开心得如同孩子。我脸上配合着漾着笑纹。莫利女士不同于平时,女人味十足。头发烫成大波浪形,一朵百合静卧于发丛中;雪纺连衣裙短到膝盖上方。我不止一次夸过她容貌,看她双膝扭动,不失时机也恭维一番她的舞姿。“很久没这样跳舞了。”音乐停止后,她说道。“我也一样,莫利女士。”我亲亲她脸颊。“叫我索菲亚。”她嗔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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