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钱这个事情在张家,不论大钱小钱都叫人心慌肉疼,尤其老张和忠传,这一点,黎书慧用老土话念了父女俩一辈子,象得夹壳。方言里的夹壳是贝壳,你若要徒手硬掰,随你多大的力气,始终奈何不得。一不注意还要划破手指,费半天的力,里面的珍珠没挖到,自己倒搭了一身的气力进去。
老张是真抠门的,他的口头禅总是‘浪费那些整啷个’,从前是穷闹的,后面成了习惯,一直秉承一块钱最好一分一厘这样花。能避免和节省的坚决不花。退万步讲,任何需要出去的钱最好只通过劳动就能直接调换,而不是辗转还要换成钱再去兑换。因为对他而言进了他口袋的钱都是他的,不能动的,即使一开始挣这个钱就是为了花出去。
鉴于吝啬不是好听的词,晚一辈都只用‘不大方’形容他。他这辈子唯一大方的事情就是花一身的家当来接黎书慧进门,其他事情,即使到现在黎书慧还是月月在他那里伸手要钱。小一辈的,除了信好和赵盈,其他更没几个能得他几块糖吃,几件衣裳穿。
另外,老张的口袋里千万不能没有钱,哪怕统共只有十块钱呢,十块钱就是巨资了。给黎书慧买个点柴的打火机,买个包子,买袋盐,买包种子,买瓶除草剂。。。十块钱也能满足,十块钱就是希望,只要手脚还是好的,只要还有进来出去的气,总还有其他的十块钱进来。
忠传是老张好习惯坏毛病的继承人,从小受老张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由不大方这个品性延伸出来的着名事件在几个姊妹里也一直口耳相传,到现在许多亲近的人总还记的咬牙切齿脑袋打摆。实际就是‘别人家’,别人家有这个,我没有,别人家有那个,我没有。好眼气旁人这个毛病是改不掉的,莫说小孩子,大人都不好改。孩子更纯真,目光灼灼的盯着别人手里东西的模样更可怜,想要的欲望更纯粹,直接。
忠传有一句名言,是后面几个姊妹和小辈都听到说过的,她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于是指着灶房门口洗衣槽里的水跟他们比喻:本身就漏,再大抛细洒三两下舀光,又没得其他活水进来,你不节约,总有一天舀光你啷个整呢,等着渴死吗?
其实可以出很多反驳她的论点,但当时年少,大家只是丧着脑袋听训,再心头有异议,听完了,过一会儿就过去了。
老张和忠传一辈子虽然没有穷得吃不起饭,即使在啃树皮吃人的年代都还有米下锅,不过老张和忠传一辈子也没有发起来。即使老张从前在队上当干部,一辈子叫人羡慕多能干厉害,有忠传这样得力的帮手,还培养出来了忠承这么了不起的大学生。可他一辈子也跟远近几座大山里的人一样,艰苦而平淡,清苦而平凡。
这样抠门的父女俩在刚下来三江时曾稍有改变,不过现在忠传从张家走出去,老张也彻底失去了这个臂膀,使老张父女对金钱的节省这个事更加变本加厉的重视起来。
信友从学校出来,临过年回家前去看一趟忠传,他现在可真是懂事的孩子,竟然晓得要拎两袋水果上门。因他一直拎着这两袋水果往屋里挤,嘴上不停哎呀啊哦的叫唤:“快提进去快提进去,本身这香蕉就熟透的,你再挤一哈明天都放不了。”
忠传只好任他进来把东西放桌上,忧心不已:“买这些来整啷个嘛!上回来就喊你不要买这些!你哥哥不在屋里平时我又不吃。嬢嬢她一个人又吃不了好多,谈你不听,光浪费钱,光是买些来,我又没得啷个好拿给你的。”
“我又不是稀罕你拿点啷个给我,你要还啷个给我嘛。”
但忠传还是不满意他这种做法,她如今可怕这个:“光这样谈,光是你买来,那规矩都不要了,光是你拿给我,我又拿点啷个给你嘛。”
“那你挑样贵的给我嘛,你送我我肯定还是要收噻。”他跟潘宏是一个德行,进屋丁点儿不客气,熟门熟路自己转自己坐:“钱不拿来浪费那拿来整啷个嘛,我存着又不能生崽,嬢嬢呢?”
说一半,嗓门小下来,信好母亲坐在阳台的椅子里,这时正回头来狐疑的打量他,目光里有很摸不清头脑的询问和茫然。不过即使这样这也不是一双敢与之叫人对视的眼睛,她总是看着看着,忽然就变成了犀利的憎恨。信有赶紧转过脑袋来,同忠传尴尬的笑着:“好像说她好点了欸,我看还像跟以前差不多啊,她还认得了我不?”
“好是要好点了唛,还是不啷个清楚。”忠传这样说,将他引到阳台来,替她掖一掖两边的毯子,同她介绍:“还记得他不嘛?我弟弟的娃儿,忠信屋里小的,就是我谈还有个一样大的姐姐那个。”
信有赶紧恭敬好脸色,人半弓着蹲下来与她对视:“你好点了不?这阳台上冷不,啷个不到床上去呢。”
“床上过年了我换下来洗了,早上刚换下来的还没来及铺呢,让她坐这里晒晒太阳。”忠传掀开毯子摸一摸她的脚踝,这时见她躲了一下,伸手来握忠传的手,哄孩子一样安慰忠传:“不怕,不怕,不怕。”
声音还同上一回来见到时的一样,沙哑而咕哝不清,说话也颠三倒四没得头绪。不过大姨还是一样细心,她已经进屋倒水出来了,一杯给他,一杯喂她:“你也喝点吧,一上午没喝啷个水,渴了没有?”
她没有答话,杯子接过来喝一口气,递给她才道:“不煮饭,晚上我不转来吃,我晚上不转来吃。”
“好像脾气好得多唛,不像以前那样光是骂。”这却是信有先前没见过的,因捂着嘴巴猜想:“她这是说啷个,这是学哥哥吗?学哥哥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