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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那得斯之夜(第1页)

堂佩雷斯递给我一份印在铜版纸上的节目单,然后将我引到我的座位上。第九排,稍稍偏右:完美的声学平衡。我对皇冠剧院很熟悉,我知道它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难以捉摸。我总是建议我的朋友们千万别坐第十三排,因为那里仿佛有某种气流漩涡,乐音传不进去,左边的上层楼座也不行,因为从那里听来,就像在佛罗伦萨市立剧院里一样,有些乐器似乎会脱离乐队,在空气中浮游,就比如一支笛子可以在离人三米的地方吹响,而其他乐器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待在台上,这很奇妙,但叫人很不舒服。

我瞅了一眼节目单。我们会听到《仲夏夜之梦》、《唐璜》、《大海》和《第五交响曲》。想到大师,我不禁笑了。这只老狐狸定下的演奏会节目单蛮横地无视美学规则,却隐含着对心理的敏锐洞察力,这是戏剧导演、钢琴大师、自由搏击运动主持人的共同特点。一场在斯特劳斯和德彪西之后立马接上贝多芬的演奏会,直叫人神共愤,只有我才会纯粹因为无聊而来听。但是,大师了解他的听众群,他组织的演奏会都是为了皇冠剧院的常客,他们都是些平和的人,很有参与精神,但他们宁愿将就也不想尝鲜;他们最注重的是对他们消化系统的深切体恤和对其平静心情的绝对尊重。听门德尔松,他们会觉得很自在。然后是豪迈、坚决的《唐璜》,其中有很多可以跟着吹口哨的小调。德彪西会让他们自觉是个艺术家,因为不是谁都能懂得他的音乐的。接着是重头戏,贝多芬的震撼之作,那就像是命运的敲门声,胜利的V字形,那个天才的聋子。然后,他们会各自飞奔回家,因为明天办公室里会忙疯。

其实,我很喜欢大师,他给我们的城市带来了好音乐。我们这座城没有艺术,远离中心,十年前就只晓得有《茶花女》和《〈瓜拉尼人〉序幕》。大师受一位果敢的企业家雇用来到城里,组建起了这个堪称一流的乐队。慢慢地,他向我们推出勃拉姆斯、马勒、印象派作曲家、斯特劳斯和穆索尔斯基。一开始,老听众们对他颇有微词,因此,大师不得不收敛锋芒,在演出中放了很多“歌剧选段”,然后,听众们开始为他向我们展现的强劲坚定的贝多芬而鼓掌欢迎,最后,他给什么,人们都会叫好,只因为看见了他,就像现在一样,他的入场掀起了一股非同一般的热情。不过,演出季度才开始,人们的双手还没进入审美疲劳,他们很乐意鼓掌,而且,大家都热爱大师。大师正在鞠躬,举止生硬,不怎么热情,然后,他带着他那种枭雄般的气度转向乐手们。我左边坐着赫纳坦夫人,我跟她不熟,但她是公认的音乐迷,她红着脸对我说:

“就在那儿,那儿有一位男人,他可是干成了件少有的大事呢。他不是组建了一个乐队,而是培养出了一群听众。这难道不叫人钦佩吗?”

“是的。”我说,如往常一般随和。

“有时候,我在想他应该面向大厅来指挥,因为我们也有点像是他的乐手。”

“您可别算上我,拜托。”我说,“说到音乐,我可是一脑袋浆糊。比方说,今天的节目安排,我就觉得很恐怖。不过,肯定是我搞错了。”

赫纳坦夫人严厉地看看我,然后别开了脸,但是,她的好心肠压倒了一切,促使她对我解释了一番。

“这节目单里的全是大师级作品,每一部都是热心听众来信要求的。您难道不知道今晚是大师与音乐结缘二十五周年纪念?也不知道乐队在庆祝成立五周年?您看看节目单的背面,有帕拉辛博士写的一篇文章,动人极了。”

我在中场休息时拜读了帕拉辛博士的文章,之前演奏的门德尔松和斯特劳斯都为大师博得了喝彩。我一边在入口大堂中踱步一边问了自己一两次:这次的演奏是否值得听众如此痴狂呢?而且,据我所知,这些听众并不是十分慷慨的。但是,逢上周年纪念,傻气也登堂入室了,我猜大师的崇拜者们就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之情。在吧台,我碰见了埃皮法尼亚医生一家,便跟他们聊了几分钟。姑娘们脸红红的,都很激动,她们就像咯咯叫的小母鸡一样把我团团围住(她们让人想起各种各样的飞禽),告诉我说门德尔松真是绝了,他的音乐就像天鹅绒般柔美、薄纱般轻盈,浪漫到极致。她们一辈子都听不厌夜曲,而谐谑曲更是天籁之作。贝芭则更喜欢斯特劳斯,因为他很强劲,是个真正的德国式唐璜,他的双簧管和长号叫她直起鸡皮疙瘩——这形容让我觉得惊人地贴切。埃皮法尼亚医生带着宽容的微笑听我们说话。

“啊,年轻人!很明显,你们没听过李斯勒弹琴,也没见过冯·彪罗做指挥。那才是辉煌的岁月啊。”

姑娘们很生气地看着他。小罗莎里奥说现在的乐队比五十年前指挥得好,而贝芭则完全不许她父亲贬低大师的高超技艺。

“当然,当然。”埃皮法尼亚医生说,“我认为大师今晚棒极了。多么火热!多有激情!我自己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鼓过掌了。”

他把两只手摊给我看,手红得就像刚刚拍扁过一根糖萝卜。但有趣的是,到那时为止,我一直都有种恰恰相反的感受:我觉得大师今晚好像又肝疼了,所以他选择了一种简单、直接的风格,没怎么卖力。不过,我大概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因为卡略·罗德里格斯一看见我就几乎跳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对我说《唐璜》真是棒透了,还说大师是一位不可思议的指挥。

“你没觉得有一刻门德尔松的谐谑曲已不是乐队在演奏,而更像是精灵的低吟吗?”

“事实上,”我说,我得先搞搞清楚精灵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别这么蠢。”卡略红着脸说,我发现他说这话时是真的怒气冲冲。“你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大师很棒,嘿,他指挥得从没这么好过。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不开窍。”

吉列米娜·丰坦快步向我们走来。她把埃皮法尼亚家的姑娘说过的溢美之词又重复了一遍。卡略和她热泪盈眶地互相凝视,被彼此的惺惺相惜所打动,这种情感能让人们在一瞬间无比向善。我看着他们俩,心里挺吃惊,因为我完全没法理解这种激情。不过,我确实不像他们一样每晚都去听音乐会,我有时候还会把勃拉姆斯和布鲁克纳颠来倒去分不清,这在他们那一群人中间大概会被看成是蠢到家了。不管怎么说,那些红扑扑的脸庞、汗津津的脖子、那种即使身处入口大堂中或就在大街上也想继续鼓掌的强烈愿望都让我想到大气变化、湿气或是太阳黑子,这些东西总是会影响人们的行为。我记得,那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有哪个机灵鬼正在重做牛博士的经典实验叫听众们激情炽烈。吉列米娜用力地摇着我的胳膊,把我从浮想联翩中拉了回来(我们可不怎么熟)。

“接下来是德彪西了。”她无比激动地呢喃,“那一滴小水珠,《大海》。”

“它一定会很动听的。”我顺着她的思潮说道。

“您能想象大师会怎么指挥这曲子吗?”

“肯定是无懈可击。”我回答,一边看向她,看她觉得我的回答如何。但是,吉列米娜显然期待着更火热的答案,因为她向卡略转过身去,他正像口渴的骆驼一样狂饮苏打水。两人开始如痴如醉地预想第二节的德彪西时段会是什么样子,猜测第三时段的宏伟、强劲。我自去走廊上四处晃荡,然后回到入口大堂。到处可见听众对刚刚听到的演奏激动万分,这叫人又感动又恼火。一种捅了蜂窝似的巨大嗡嗡声慢慢钻进我脑子里,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头脑发热,我喝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贝尔格拉诺苏打水。我没能完全投入其中,只能像昆虫学家观察昆虫一样在一旁看着这些人,这让我有点痛苦。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这辈子常常碰到这种情况,我几乎已经学会了用这种特长来为自己避免一切牵扯。

当我回到座位上时,大家都已经坐好了。我麻烦了一整排的人起身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乐手们无精打采地回到台上。急着听音乐的听众倒比乐手们更早就位,这让我觉得很有趣。我看看最上头两层楼座,那里黑压压一片人,就像一群苍蝇围着一罐糖;再下一层的楼座稀一些,那里的男人们一身礼服,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群乌鸦;有几支手电筒亮了又灭了,那是带着乐谱的音乐迷们正在试用他们的照明设备。中间大吊灯的灯光渐渐暗下去,在大厅的一片黑暗中,我听见掌声响起,迎接大师的入场。光线与声音这样渐进交替,我的一种感官开始休息,另一种感官则立刻开始工作,我觉得这很有趣。在我左边,赫纳坦夫人用力地拍着手,整排的人都无比热烈地鼓着掌;但是,在我右边,隔着两三个位子,我看见有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低头坐着。一个瞎子,毫无疑问;我依稀看见白色盲杖和毫无用处的眼镜的反光。只有他和我拒绝鼓掌,他的态度吸引了我。我真想坐在他旁边,跟他聊聊:那天晚上能忍住不鼓掌的人就很值得关注。往前两排,埃皮法尼亚家的姑娘们手都要拍断了,她们的父亲也不甘落后。大师简短地致意过,往上面看了一两眼,掌声如流星雨般飞溅而下,与来自池座和楼上包厢的掌声汇成一片。我似乎在大师脸上看到一种介于好奇与疑惑的表情,他听到的声音应该正在向他展示一场普通的音乐会与一场二十五周年纪念音乐会之间的差别:还别说,大师靠《大海》得到的掌声可不比斯特劳斯少多少,不过,这也很好理解。我自己也被最后一个乐章的响亮与大起大落所打动,鼓掌鼓得手疼。赫纳坦夫人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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