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着沉重的篮子和硕大的包裹,一步一步地走着,好像物质的东西对她说来并不是特别的累赘。她时而停下来,靠在栅门和柱子上,机械地歇一会儿。歇息之后,她把行李往自己丰满圆润的胳膊上一挎,又稳步前行。
这是十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早晨,大约是在苔丝到达特兰岭的四个月之后,离随后发生在狩猎林的那次事件大约只有几个星期。天刚亮一会儿,黄灿灿的晨曦从她背后的地平线上照亮了她对面的山脊。这道山脊是走出她近来客居的那个山谷的关隘,只有翻过它,才能到达生她养她的地方。在山脊的这一面,路是缓坡,土壤和景致也和布莱克摩山谷大不一样。甚至两处人们的习俗和口音也有形形色色的差别,不过,有一条绕来绕去的铁路起了一定的同化效果。因此,她的故乡虽然离她旅居的特兰岭还不到二十英里路,却显得好像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关闭在那儿的农民,总是往西、北方向去做生意、去旅行、去求婚、去联姻,心里想的也是西、北方向,而山脊这一边的人则主要把精力和心思用在东、南方向。
就是在这同一条坡路上,六月里的那一天,德伯维尔带着她发疯似的驾着马车奔驰。苔丝一口气就攀完了剩余的坡道,到了山脊时,她眺望着前方那片在雾中半掩半现的绿色世界。从这儿看去,它总是美丽,今天更是美得出奇,因为自从她和这片土地离别以来,她已经深深地得知,凡是有甜鸟欢唱的地方,总是有毒蛇嘶嘶地叫,她的人生观也由于她那一番教训而彻底地改变了。她现在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不再是没出家门时的那个单纯无知的姑娘,而是心事重重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儿,然后掉头朝身后望去。因为她一望前面的山谷,心里就觉得难过。
苔丝看见一辆双轮马车,顺着她方才吃力地走过的那条白色的大道,向上面驰来,马车旁边跟着一个人,挥起手来,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顺从地停下脚步,不加思索、不慌不忙地等候着他,几分钟之后,人和马都停在她的身边。
“你怎么就这样偷偷地溜啦?”德伯维尔气喘吁吁地责问道。“而且还选了个星期天的早晨,趁人们没起床哩!我是无意中发现的,所以,马上就跳上车,没命地追上来了。你看看这匹牝马就知道了。干吗这样离开?你知道,谁也不想阻挡你走。你没有必要这么费劲地步行,还不嫌累赘,扛着这么重的东西呢!我发疯般地追上来,只是为了送你一程,当然,你最好还是跟我回特兰岭去。”
“我不愿回特兰岭了。”她说。
“我想你是不会回去的了——我早就说过了!那么好吧,把篮子放上来,我来帮帮你。”
她无精打采地把篮子和包裹放到车上,自己也跨了上去,他们肩并肩地坐着。她现在用不着怕他了,她不怕他的原因,正是她的哀伤所在。
德伯维尔机械地点燃了一支雪茄烟,他们继续前行,途中断断续续地、不动声色地议论了几句路边的普通景物。他完全忘了在初夏的一天,他们在这同一条路上向相反方向行驶的时候,他怎样挣扎着和她接吻。但是她没有忘记。现在她坐在车上,像个木偶似的,回答他的话时,也只是用一两个单音节短词。走了几英里之后,一片树丛映入他们的眼帘,那树丛的后面,就坐落着马洛特村。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平静的脸上才显露出一丝丝情感,眼眶开始涌出一两滴泪水。
“你哭什么呀?”他冷冷地问道。
“我只是在想,我是在那儿出世的。”苔丝嘟囔着说。
“嗨,我们大家都该有个出世的地方呀。”
“但愿我没有生下来,——没有自己的出生地!”
“呸!那么你当初既然不愿上特兰岭,可干吗还是去了呢?”
她没有回答。
“我敢起誓,你不是为了爱我而去的。”
“的确是这样。假若我是为了爱你而去,假若我什么时候真的爱过你,假若我现在还爱着你,那么,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因为自己的软弱,这么厌恶自己,憎恨自己!……我只不过一时间被你弄花了眼,仅此而已。”
他耸了耸肩膀。
她继续说道:“等我明白了你的用意,事情已经太晚了。”
“每个女人都会这么说。”
“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她冲着他愤怒地大声说道,一双眼睛里冒出火光,仿佛一种潜伏的神灵在她身上苏醒过来。(终有一天,他会更多地见识这种神灵。)“天哪!我恨不得把你从车上扔下去!难道你真的没有想到,别的女人嘴里面随便说说的事,有的女人会真心感到痛苦吗?”
“对啦,”他笑着说,“我伤害你了,非常抱歉。是我做得不对——这我承认。”他显露出一些痛苦的神情,接着说:“只不过,你也用不着这样没完没了地冲着我发脾气。我也情愿把这笔债偿还到最后一文。你也知道,你不必再到田地里或奶牛场上去干活。你也知道,你可以穿得阔阔气气的,不必像近来这样穿得这么单调,这么寒碜,仿佛除了自己挣的,连一根丝带都弄不到似的。”
通常,她那宽宏大量但易于冲动的本性里很少有对人鄙视的成分,可是这时,她的嘴唇却微微一噘。
“我已经说过我不再要你的任何东西了,我真的不能再要了!我若是再那样做,不就成了你的玩物了吗?可我绝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