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不断地发展、成熟。花草、树叶、夜莺、鸫鸟、燕雀,以及诸如此类的短命的有生之物,又一次出现了。仅仅一年之前,它们还只不过是胚芽或微小的无机体,可现在,却各自在自然界中占据一席之地。朝阳射出一束一束的光线,使幼芽生长,伸成长茎,让液汁在无声的溪流中涌动;使花瓣绽放,让芬芳在无形的气流中散发。
克里克老板奶牛场里的男男女女,生活得舒适、平静,甚至愉快。他们的处境,在社会各阶层中,也许是最幸福的,既不像社会底层人们那样饥寒交迫,也不必像上层人物那样,为了体面而束缚自然的情感,附庸庸俗的时髦而不能知足常乐。
日子就在绿荫渐浓中过去了,这时节,户外的一切注意力,仿佛都集中于往枝干上猛长茂盛的枝叶。苔丝和克莱尔无意识地相互捉摸,总是站在情感的边缘上摇摇欲坠,却显然没有堕入情感的深渊。他们仿佛在不可抗拒的法则下,始终往一起聚集,恰如一条山谷里的两道溪流。
近几年来,苔丝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幸福,也许,这种幸福以后也难以再现了。一方面,她在身体和精神上都非常适合这一新的环境,她好比一棵树苗,原先生长在有毒汁的地层里,现在却被移植到深厚的土壤里了。另一方面,她和克莱尔正处在喜欢和爱恋之间的悬而未决的境界,还没有达到柔情缱绻的程度,也没有产生瞻前顾后的思虑,不至于尴尬不安地探究:“这番爱潮将把我推向何方?它对我的前途有何影响?它对我的过去意味着什么?”
对安琪·克莱尔来说,苔丝还纯粹是偶然出现的现象,是刚刚在他意识中获得存留地位的玫瑰色温暖的幻影。所以,他允许自己的心灵被她所占据,认为自己全神贯注的分析只不过是哲学家对一个极其清新、出类拔萃、妩媚动人的女性所作的观赏。
他俩不断地见面,这是情不自禁的。他们每天相会在奇特庄严的时刻——紫罗兰色或粉红色的黎明,相会在朦胧的晨曦之中,因为在这儿,他们很早很早就得起床。不仅要准时挤牛奶,而且在挤牛奶之前还得撇奶油,这事儿在清晨三点过一会儿就得动手。通常是指定某一个人准备好闹钟。自己被闹醒之后,再唤醒其余的人。苔丝既然是新来的,而且大家很快发现,她最信得过,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睡过头,所以,这门差事就常常落到她的头上。钟刚闹过三点,她就离开自己的屋子,跑到老板的门口,接着又登上梯子去叫克莱尔,然后再唤醒她同室的女伴。待到苔丝穿好衣服的时候,克莱尔已经下了楼,来到外面潮湿的空气中,其余的女工以及老板总是要在枕头上再翻一个身,一刻钟之后才会露面。
黎明时分的半明半暗的朦胧色调,有别于黄昏时分的半明半暗的朦胧色调,尽管它们的阴暗程度也许差不多。在黎明的朦胧中,似乎光明是活跃的,黑暗是被动的,而在黄昏的朦胧中,黑暗显得活跃,渐渐增强,光明则相反,显得昏昏欲睡了。
苔丝和克莱尔如此经常地成为奶牛场上最先起床的两个人(这大概并非每次都是偶然的),他们自己则觉得,他们是全世界起得最早的人。苔丝由于刚来这儿不久,不撇奶油,起床之后,就立刻来到外面,而克莱尔总是在那儿等她了。扑朔迷离、影影绰绰的光芒弥漫在茫茫的草地上,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幽独的感觉,仿佛他俩就是亚当和夏娃。在新的一天开始的朦胧时分,克莱尔觉得苔丝在气质和体貌两方面都表现出一种尊贵的端庄,俨然是个皇后。这或许是因为克莱尔觉得,在这种超自然的时光里,像苔丝这样被赋予美姿的任何女性,都不大可能行走在他视野之内的露天之下,这在整个英国都极其少见。在仲夏的黎明,漂亮的女人都还睡得正香呢。现在只有苔丝在他身边,别的一个也看不见。
在光明和昏暗混合一体的奇异的朦胧中,他俩一起走向母牛卧伏的地方,这一情景,常使他想起耶稣复活的时刻。他绝少想到抹大拉女人[55]会在他的身边。当一切景物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朦胧之中的时候,他同伴的脸庞便成了他注目的中心,这张脸升腾在一层雾气之上,仿佛抹上了一层磷光。她看上去像是幽缈的幻影,仿佛只是一个自由游荡的幽灵。其实并非如此,只不过是东北方向的清冷的晨光映到了她的脸上,而他的脸庞呢,尽管自己毫无察觉,可对苔丝产生的也是同样的印象。
正如方才所说,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留给他的印象才最为深刻。她不再是挤奶女工了,而是一个空幻的女性的精华——
是从全体女性中提炼出来的一个典型形态。他半开玩笑地把她称作阿耳忒弥斯、得墨忒耳[56]以及别的想象出来的名字,不过她不喜欢,因为她并不理解。
“叫我苔丝吧。”她斜着眼说,他也就照办了。
接着,天色更亮了,她的相貌一下子就成了纯粹的女人的相貌了,从赐予福祉的神变为祈求福祉的人。
在这种超然尘世的时刻,他们能够走到离水鸟很近的地方。苍鹭发出一阵如同打开门窗的嘎嘎的叫声,从草场旁边栖身的树丛中飞了出来;如果早已飞出来了,那么,它们就继续站在水里,平伸着脖子,仿佛是由发条驱动的玩偶,慢慢地、不动声色地移动着脑袋,观看着他俩从旁边走过。
随后,他们能够看到一层一层的夏天的薄雾,模糊而又均匀地平铺着,显然还没有床罩那么厚,一小簇一小簇地铺展在草地上。在沾满白露的草地上,有着奶牛伏着过夜而留下的痕迹——在一片露水的海洋里,有着许多和奶牛身躯相等的由干爽青草构成的深绿色的岛屿。从每一个岛屿中延伸出一道蜿蜒的踪迹,这是奶牛起身之后到别处吃草时而留下的,顺着这条踪迹,追到尽头处,准能把牛找到,那时,当牛认出他们的时候,准会从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出一股股热气,在弥漫四处的雾气中,构成一团团更浓的雾气。于是他俩就把牛赶回到场院里,或者根据具体情况,就在原地坐下来挤奶。
有时,当夏雾更为弥漫的时候,草场就好像是一个苍茫的大海,从雾里露出来的零零落落的树木犹如耸立的礁石。鸟儿穿过迷雾,飞到上层的亮光中,展开翅膀,悬在空中晒着太阳,要么就落到把草场分成几份的潮湿的栏杆上,现在那栏杆已经亮得像玻璃棒似的。由雾气变成的细小的钻石也挂到了苔丝的眼睫毛上,或者像小小的珍珠一般落在她的头发上。当白昼之光变得强烈而又平常的时候,这些东西便从她身上消失了,这样,苔丝也就失去了奇特、缥缈的美丽;她的牙齿、嘴唇、眼睛又在阳光中闪烁,她又成了纯粹的挤奶女工,尽管漂亮得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却不得不与世上别的女人努力奋争。
大约在这个时候,他们会听到克里克老板的声音,责怪那些不住在场内的挤奶工人来得太晚,又斥骂老黛博拉没有洗手。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你的手放在水龙头下洗一洗吧,黛博拉!我敢起誓,伦敦城里的人要是知道了你这副邋遢相,他们喝起牛奶吃起黄油来,不小心谨慎才怪呢。我跟你说过好多回了。”
苔丝、克莱尔以及其余的人开始挤奶。一直挤到大家都能听到老板娘在厨房里把沉重的饭桌从靠墙的地方拉了出来。这是每顿饭前的固定不变的声音。饭后,待到桌子收拾干净了,又伴随着同样难听的声音,桌子被推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