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后,克莱尔就走出了父亲的屋子,他母亲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那消瘦的身影消失在大街上。他没有向父亲借用那匹老马,因为他深深知道,家里是离不开那匹马的。他到了客栈,雇了一辆小马车,心急如焚,连备马的工夫都等不住。几分钟之后,他坐着马车,离开了镇子,来到了山道上。三四个月以前,也正是在这条山道上,苔丝满怀希望地下山了,然后希望破灭了,一无所获地上了山。
不久,本维尔大道就展现在他的面前,路边的树篱和树木上,姹紫嫣红,许多花儿含苞待放,但是克莱尔无心欣赏,只是考虑着别的事情,他偶尔向景色投过一瞥时,也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确信,没有迷失方向。不到一个半钟头的工夫,他就绕过金辛托田地的南端,向前来到了孤寂凄凉的十字碑附近。正是在这个可怕的孤石前,亚雷克·德伯维尔在改过自新的一时的冲动下,曾逼迫苔丝奇怪地对天发誓,表示以后永远不再故意诱惑他。去年的荨麻仍在山坡上光秃秃地挺着苍白的枯茎,今春的嫩绿的新枝又从枯茎的根部发了出来。
从这里起,他顺着一块高地的边沿(这块高地突出于别的辛托村庄的田地之上),向前行了一段,然后,往右一拐,进入了凉丝丝的石灰质的弗林库姆梣。正是在这个地方,苔丝给他写过一封信,所以,克莱尔以为这就是她母亲在信中提及的苔丝暂住的地方呢。然而,他在这里却没有找到苔丝,使他更添沮丧的是,他在打听过程中发现,尽管很多人都知道苔丝这个名字,但是却没有一个村民知道“克莱尔太太”,甚至连场主本人也不知道。显而易见,在他们分离期间,苔丝从未用过他的姓,她一定以为,那次离别就是完全脱离关系,所以,出于强烈的自尊心,她弃而不用他的姓氏,正如她宁愿含辛茹苦(克莱尔第一次得知了她的艰难),也不愿向他父亲伸手要钱一样。
此地的人告诉他,苔丝没有辞工,就回到布莱克摩山谷那边的父母家里去了,因此,必须去找德贝菲尔太太了。她曾经告诉他,说她现在不住在马洛特了,但是,奇怪,她却没把真实地址告诉他,所以,只有上马洛特去打听了。那个以前对苔丝非常凶狠的场主,现在对克莱尔却是和颜悦色了,他把车马借给了克莱尔,并且派了车夫,送他上马洛特,因为克莱尔原先雇的那辆马车,已经满了一天的期限,赶回爱敏斯特去了。
克莱尔没进布莱克摩山谷,就把从场主那儿借来的马车以及送他的车夫打发回去了,他在谷外的客栈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他步行进了谷子,到了他爱妻苔丝的出生之地。这一年节气还早,园子里和草丛中还并没有五彩缤纷的景象,所谓的春天,还只不过是披了一层薄薄绿装的冬天罢了。这与他的预料完全一致。
苔丝在童年时代一直居住的房子,现在住着对她一无所知的另一个家庭。新来的一家人正在园子里专心致志地干着自己的事情,仿佛这房子以前从未有人住过,与别人的历史毫无关系似的。其实,不谈别人的历史,只谈他们在这儿的历史,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他们在庭园小径上走着的时候,一心只想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全然不顾别人的,然而,他们的动作时时刻刻都与以前那些人的影子龃龉相触。他们说起话来,也好像苔丝住在这儿的时候一样,丝毫也不紧张。甚至连春天的鸟儿,也照样在他们头顶上欢唱,仿佛觉得并没有什么人离去似的。
这些无知的活宝,连他们这屋里刚搬走的住户叫什么名字他们都记不清楚了,经过打听,克莱尔得知,约翰·德贝菲尔已经死了,他的遗孀和遗孤都已经搬出马洛特了,说是要住到王陴去,但是并没有在那儿住下来,而是又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把另外一个地方的名字也告诉他了。既然苔丝已经不住在这儿,克莱尔这时就憎恨这幢屋子了,他不愿待下来,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他取道于他第一次看见苔丝跳舞的那块围场。可是,围场像刚才那幢房子一样令他讨厌,甚至更加讨厌。他一直穿到教堂墓地,在许多新立的墓碑之中,他看到有一块设计超群。上面刻的碑文是:
约翰·德贝菲尔千古。德贝菲尔实属显赫一时的德伯维尔家族之直系后裔,其祖先自征服王武将佩根·德伯维尔爵士起,辈出豪杰。卒于一八××年三月十日。
盖世雄杰,何竟死亡。
有一个人,好像是教堂司事,看到克莱尔站在那儿,便走了过来。“呃,先生,此人本来不愿埋在这儿,他是想埋到王陴去,和他祖坟埋在一起。”
“那么,他家里人为什么不尊重他的遗愿呢?”
“唉,没有钱呐。呃,先生,这话我可只是跟你说说呀,我可不愿意到处乱说哟,不过——唉,就连这块墓碑,刻得这么花哨,也没付钱哩。”
“啊——是谁刻的?”
这个人就把村里一个石匠的名字告诉了克莱尔。克莱尔离开教堂墓地,就去找那个石匠。他发现情况属实时,就把钱付给了石匠。此事办完之后,他就动身朝苔丝一家新搬的方向走去。
路途很远,步行是不行的,但是克莱尔渴望孤独,不想和别人在一起,所以,他起初既没有雇马车,也没有上车站乘火车,本来嘛,乘火车绕个弯儿,就可以到达那个地方。可是到了沙斯顿,他就觉得必须雇车了,于是雇了一辆马车。不过,路很难行,晚上七点左右,他才到达琼·德贝菲尔住的地方,这儿离马洛特,有二十多英里远。
这个村子很小,克莱尔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德贝菲尔太太的住处。她住的房屋坐落在有围墙的园子里,离大路很远,那些笨拙的家具她也尽力放置好了。显而易见,德贝菲尔太太出于某种原因,不愿他来拜访,他也觉得这种拜访未免有些莽撞。德贝菲尔太太自己来到门前,天空中那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
这是克莱尔头一次见到德贝菲尔太太,不过克莱尔心事重重,顾不得对她细细打量,只看出她是个风韵犹存的妇女,穿着很体面的孀妇的服装。他只得自己开口解释说,他是苔丝的丈夫,并说明了他来到这儿的目的,不过,他说得很笨拙。“我要立刻见到她。”他又补了一句:“您说您会再给我写信的,可您压根儿没再写了。”
“因为她压根儿就没回来。”琼·德贝菲尔说道。
“您知道她现在好吗?”
“不知道。可是,先生,你应该知道哇。”她说。
“这我承认。她现在待在什么地方?”
从开始谈话的时候,琼·德贝菲尔就难为情地用手遮住了半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