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姓安琪吗?”
“不是,安琪是我的名字。您这么说她会明白的。”
“好吧,我去看她醒了没有。”
他被领到当作饭厅的前屋里。这儿的窗户上都挂着用弹簧开合的窗帘。他透过窗口看到外面有一片小小的草地,上面有杜鹃花和别的花丛。显而易见,苔丝的处境并不像他所担心的那么糟糕,他心里想,她一定是用什么法子把那些珠宝弄出来变卖了,所以混得不错。他觉得苔丝的做法是对的,他丝毫也没有责怪她。过了一会儿,他那两只敏锐的耳朵,听出了楼梯上的脚步声,他的心扑腾扑腾地狂跳起来,使他觉得非常难受,身子都很难站得稳了。“天哪!我变成这个样子,她对我会有什么看法呢?”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时,门打了开来。
苔丝出现在门口,不但一点不像他所料想的那样,而且的确恰恰相反,这真令人迷惑不解。她那出众的天赋之美,如果说没有增添,那也被她那身衣服映衬得更为明显了。她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浅灰色开司米羊毛晨衣,上面绣着素色花纹,她脚上穿着一双同样花色的拖鞋。她的颈子周围露着细绒花饰。她那难以被人忘怀的深棕色头发,一半绾在背后,一半披在肩头——
这显然是匆忙的结果。
他的手臂已经伸出去了,可是,又垂了下来,因为她并没有迎上前来,而是始终站在门口。现在他觉察到了两人之间的区别,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具瘦黄的骷髅,觉得她一定讨厌他这副模样。
“苔丝!”他用沙哑的嗓子说,“我不该把你甩下不管,你能宽恕我吗?你难道——不能靠近我吗?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太晚了。”她说。她的声音传遍整个房间,听起来十分冷酷。她的眼中也射出不自然的光芒。
“以前,我都错怪你了,我没有按你的真实面目来看待你!”克莱尔接着说,“现在我全懂了,最亲爱的苔丝!”
“太晚了,太晚了!”她一面摆手,一面叫道。她那难以忍受的表情,就像是遭受重刑的人那样,一个瞬间如同一个钟头一样难挨。“别靠近我,安琪!你一定不能靠近我。快走开。”
“可是,我亲爱的妻子,你是不是因为我病得憔悴不堪,就不爱我了?你绝不是那种轻薄的女人——我是特意为你而来的呀——我的父母现在也都欢迎你了!”
“好哇——哦,好哇,好哇!可是我说,我说,太晚了。”
她好像是梦中的逃亡者似的,想要走开,却又挪不动脚步。“难道你不知道这全部情形吗?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可是,你若是不知道,又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
“我遍地打听,终于找到了线索。”
“我一直等你,等了又等。”她接着说。她的嗓音突然又像以前那样柔和清脆、哀婉动人。“可你却没有回来!于是我给你写信,你也没有回来!他老是说个不休,说你永远不会回来了,又说我是个傻女人。他待我很客气,我爹死后,他待我妈,待我全家都很客气。他……”
“我听不懂你的话。”
“他又把我弄到手了。”
克莱尔死死地盯着她看,接着,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像患了瘟疫似的,四肢无力了。他眼睛低垂着,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只见原来那红润的双手,现在更白更嫩了。
她接着说:
“他在楼上。我现在恨死他了,因为他对我撒谎,说你不会再回来了,可你却已经回来了!这身衣服就是他给我穿上的,我听任着他的摆弄!可是,安琪,请你这就走开,永远不要再来了,好吗?”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内心的痛苦透过眼睛流露出来,那忧伤凄惨的眼神,看起来实在可怜,他们两人都似乎渴望躲藏起来,避开现实。
“唉——这全是我的过错!”克莱尔说。
可是,他说不下去了。说不说,反正都一样。然而,他朦胧地意识到:他原本的那个苔丝,就精神方面来说,现在已经不承认在他面前的这个肉体是她自己的了,并且让它像河上的浮尸一般任意漂流,与她那有生命的意志分道扬镳。他这种当时还很朦胧的意识,到后来才显得清晰。
过了一会儿,克莱尔发现苔丝已经走了。他的脸变得更加冷峻,也更加瘦削了。他全神贯注地站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两分钟,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街上了。他恍恍惚惚地信步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