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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2页)

我事先预定了高松市内一家商务宾馆。我往东京的YMCA打去电话,请其介绍了那家宾馆。据说通过YMCA介绍,房费可以大大降低。只是,低房费只限三个晚上,往下必须付普通房费。

若想节约开支,在车站睡长凳也是可以的。又不是寒冷季节,把随身带的睡袋摊在哪个公园里睡也未尝不可。问题是若给警察撞见,肯定要我出示身份证,而作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愿碰上那样的麻烦。所以姑且最初三天预定了宾馆。往后的事往后再打算。

我走进车站附近一家面馆填肚子——四下一看,碰巧这家面馆在视野内。我生在长在东京,很少吃乌冬这种面条,但它还是跟我迄今吃过的任何乌冬面都不一样:新鲜,有咬头,老汤也香气扑鼻。价格也便宜得惊人。由于太好吃了,又来了一碗。这么着,肚皮久违地饱了,充满幸福感。吃罢坐在站前广场长椅上,仰望晴朗朗的天空。我想我是自由了。我在这里自由得像空中的行云。

我决定黄昏前在图书馆打发时间。高松市附近有怎样的图书馆这点我早已查好。从小我就常在图书馆的阅览室消磨时间。小孩子不想回家的时候,能去的场所很有限。不能进酒吧,不能进电影院。剩下的场所仅有图书馆,不要入场费,小孩子独自进去也没人说三道四。可以坐在椅子上尽情看书。放学回来,我就骑自行车去离家近的区立图书馆。休息日的大部分时间也一个人在那里度过。故事、小说、传记、历史,大凡那里有的,抓起什么看什么。面向小孩子的书大致看罢,就转去一般性书架,看大人们看的书。即使看不大懂的书我也坚持看到最后一页。看书看累了,便坐在有耳机的单人座上听音乐。因为对音乐一无所知,就从右边开始一个又一个依序听下去。如此这般,我遇上了埃林顿公爵、甲壳虫和齐伯林红飞艇等音乐。

图书馆好比我的第二个家。或者不如说,对我来说图书馆才是真正的家。每天跑图书馆,和女管理员们彻底成了熟人。她们记得我的名字,每次见面都打招呼,话语充满温情(我这人害羞得很,未能好好应答)。

高松市郊有一座私立图书馆,是一位有钱的世家用自家书库改建的。珍本书很齐全,建筑物和庭园也值得一看。曾在《太阳》杂志上看到过图书馆的照片,阔阔绰绰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筑,客厅一般优雅的阅览室,人们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看书。看那照片时,我近乎不可思议地被强烈打动了,心想迟早务必找机会看一下这图书馆。图书馆名叫“甲村纪念图书馆”。

我去站内旅游观光介绍所打听甲村图书馆的位置。坐在服务台里的一位热情的中年女性给我一张观光游览图,在图书馆所在位置打了×,告诉我如何乘电车,并说乘电车到那个站要二十分钟左右。我道谢后查阅站内的时刻表,车大致每二十分钟开出一班。车来之前还有点儿时间,遂在站内小卖店买了可以当午饭的简单盒饭。

来的是只挂有两节车厢的电车。铁路穿过高楼栉比鳞次的繁华大街,穿过间有小商店和住宅的地段,继而从工厂和仓库前面经过。有公园,有公寓建筑工地。我脸贴车窗,出神地观看陌生地方的风景。在我眼里一切都那么新鲜。这以前我几乎没有见过东京以外城镇的风光。清晨的下行电车里空空荡荡,而另一侧月台上却如铃串一般站满了肩挎书包身穿夏令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他们将去上学。而我不同。我形单影只地奔往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方向,乘坐的是与他们不同的铁路线。这时,有什么东西赶来一把抓住我的胸口,四周空气仿佛突然稀薄起来。我所做的果真正确不成?想到这点,心里七上八下。我强迫自己不再看他们的身影。

铁路沿海边穿行了一会儿,进入内陆。有郁郁葱葱的高高的玉米田,有葡萄架,有斜坡上种植的蜜橘。灌溉用的水池触目皆是,反射着早晨的阳光。弯弯曲曲流过平地的河水显得清凉凉的,空地上长满夏日的青草。狗站在铁路旁看电车通过。眼望如此风景的时间里,我的心重新充满温馨平和的情思。不要紧的——我深吸一口气,这样自言自语。只能这样前进了。

出了站,我按那位女性的指点沿一条老街往北走。街两旁全是民房围墙,不间断地伸展开去。我生来第一次目睹这么多花样翻新的围墙。黑色的板墙,白色的土墙,花岗岩砌的石墙,石墙上的树墙。四下一片寂静,空无人影,车都几乎不经过。深深吸气,一股淡淡的海潮味儿。海岸一定很近。侧耳倾听,却不闻涛声。远处似乎正在施工建楼,电锯声如蜜蜂振翅一般低低传来。从车站去图书馆,路上到处有带箭头的小指示板,不会迷路。

甲村纪念图书馆堂而皇之的大门前面,长着两株风姿绰约的梅花树。进得门,一条沙石路拐来拐去,园木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片落叶也没有。松树、桂花树、海棠、杜鹃。树木之间有几座古旧的大石灯笼,小水池也闪现出来。不一会儿,来到馆门跟前。门厅样式非常考究。我站在敞开的门前犹豫片刻,不知该不该进去。它同我知晓的任何图书馆都不一样。可是,既然特意找来,还是不能不进。跨进门厅,马上见到服务台,坐在那里的青年给存了东西。我放下背囊,摘下太阳镜,拉掉帽子。

“来这里是第一次?”他问。声音轻松而沉静。相对说来,音量颇高,但流畅平滑,丝毫不觉刺耳。

我点头。声音发不出。我很紧张。根本没料到给人这样问。

他指间夹着刚削好的长铅笔,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阵我的脸。铅笔是黄色的,带着橡皮。青年个头不高,眉清目秀。与其说漂亮,或许不如说美丽更为确切。上身穿一件白色棉质扣领长袖衫,下面一条橄榄绿粗布裤。上下均无皱纹。头发偏长,低头时前发挡住额头,他不时突然想起似的用手一撩。衬衫袖挽在臂肘,手腕细细白白。眼镜框纤细精致,同他的脸形十分谐调。胸前别着写有“大岛”字样的塑料胸卡。同我知晓的任何图书馆员都不一样。

“书库自由出入。有要看的书,直接拿去阅览室即可。只是,贴有红色标签的珍本书,每次看时都要填写索阅卡。那边右侧资料室有卡式索引和检索用的电脑,需要时尽可自由使用。书不外借。没有杂志和报纸。禁止拍照,禁止复印。饮食去院子长凳。五点闭馆。”之后,他把铅笔放在桌上,补充一句,“高中生?”

“是的。”我深呼吸一次后答道。

“这里和普通图书馆有所不同,”他说,“以特殊专业书籍为主。主要是过去的歌人、俳人等的旧书。当然一般性书籍某种程度上也是齐全的。不过特意从远处坐电车来的人大多是专门研究那方面文献的,不至于有人来看史蒂芬·金。你这样年纪的人极为罕见。偶尔倒是有研究生院的进修生来。对了,你是研究短歌或俳句的?”

“不是。”我回答。

“就有那样的感觉。”

“我这样的人来也不要紧吗?”我怕自己的声音露出马脚,战战兢兢地问。

“当然。”他浮起微笑,十指在桌面并拢,“这里是图书馆,想看书的人一律欢迎。再说——自是不敢大声说——我对短歌俳句也没多大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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