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看门人听了这一串官职,知道石越的名头,倒也不敢怠慢,说声:“石大人稍等。”连忙跑了进去通报。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时,一身绿袍的王雱迎了出来,挽着手把石越请进府中。
王雱心里很奇怪石越怎么会在晚上来拜访他父亲,看着这个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里不太是滋味,他老觉得自己因为是宰相之子,所以升迁受制约,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从事实际政务,一直就是做皇帝的侍讲、在经义局修撰、在《新义报》做编辑,对于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来说,有时候他真是很羡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一定比石越做得更好吧?王雱打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自从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荤八素之后,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闷气,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这里,王雱不由斜着眼睛看了石越一眼,只见石越神色如常,就这么看来,别人倒以为这两个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虚伪!”王雱在心里骂了一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虚伪。
王安石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他也不知道石越为什么会这么晚来拜会他,他甚至有点吃惊,因为石越实在很少来王府,现在这时候,肯定有要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呢?吕惠卿和常秩们在礼部搞的名堂,他并不知情。
石越进来后,向王安石行了一礼,分宾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气,当下也不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丞相,下官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晚来打搅,是省试的事情,非得来和丞相分说分说,本朝的规矩,礼部试的事情,中书门下是可以覆核的,下官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过明日弹劾的奏章,我是肯定要上的。”
王安石听到石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几句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下问道:“子明,礼部试发生了什么事?”
石越便把前因后果全部说了一遍,然后说道:“眷录的卷子上的判词,全部有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后就变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浅’?到底糊名眷录的意义还要不要了?国家抡才大典,还有没有公正可言?”
当时宋代进士科判词,分为五等,其中第一等为“学识优长,词理精纯”,第二等为“文理周率”,这头二等便是进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这是进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浅”,这算是“同进士出身”。考官在试卷之上,写的判词,便是这些,然后再在此基础上议定名次,所以改卷子实在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王安石听石越说完,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虽然石越在陈叙中并没有提到“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这样的用辞,但是这中间的玄机,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吕惠卿、常秩等人借机阻止白水潭学院在政治上进一步扩大影响,而这无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处。
的确,对于石越来说,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协,但在白水潭学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会让他紧张。毕竟白水潭学院始终是他的战略基点,他利用白水潭学院来影响大宋的士大夫阶层,影响汴京的市民阶层,让自己的理念缓慢而坚定的浸透人心;另一方面,则是当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三年三年的进入仕途之后,在北宋的政府当中,石越就等于拥有了独立于新党与旧党之外的力量,这些学生绝大部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和自己年轻时代的偶像为敌,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自己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优秀的教育,他们更需要一个正确的石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站在石越这一边。更不用说还有个人所受教育的影响,师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王安石还是吕惠卿,都看得相当清楚--但是皇帝不相信,赵顼在经历过宣德门叩阙、《汴京新闻》批评石越之后,压根就不相信白水潭学院会是所谓的“石党”。
不过王安石也并不赞成用卑劣的手段来阻止这一切,在他看来,虽然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并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这些学生似乎思维活跃,比起保守的大臣们,更容易支持新法。何况对于用错误的手法来推行正确的主张,王安石比起长子王雱来,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子明,据你所说,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数相当的多,名次前后调动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那么我们可以推测,至少吉甫等人不在以权谋私,是不是?否则断没有必要这么样惊天动地的动手脚,揭名后大举变动名次,那是多大的忌讳,吉甫等人不会不知。”王安石不紧不慢的说来,轻轻易易的揭掉了吕惠卿等人动机不纯的帽子。
石越心里一紧,心里立即明白这中间的关键--王安石这么说,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开指出吕惠卿等人在针对“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如果公开一说,吕惠卿有没有这个想法还没有定下来,自己心中有一个“白水潭系”,就不打自招的坐实了,那么皇帝对于被自己证实存在的“白水潭系”,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御史们会借机做什么样的文章,都会很难预料,情况立即就会复杂起来。
吕惠卿敢于这么大动手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虽然吕惠卿们自己不会说“白水潭系”,否则一说就证明他们在党同伐异,但同样也料死石越开不了这个口!
如同电闪雷鸣一般,石越的大脑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吕惠卿,你果然厉害!”一边在心里暗骂,石越一边不动声色的回答着王安石:“丞相,这件事的要点不在于吕吉甫有什么动机,他有什么动机,下官实在不宜妄加揣测。但是在揭名之后如此大规模的调动考生名次,本来就不合规矩。而国家抡才大典的公正性,也会因此受到质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于千万士子,也失信于天下百姓。”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不必激动。这件事本相明日自会询问,他们若没有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们乱来。”
石越正色说道:“丞相,下官此来,是把情况告诉丞相,希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于明天,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弹劾吕惠卿、常秩等人的。是非曲直,今上圣明,自有分解。”
王雱听石越语带威胁,他不由插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来此,又是为什么?”
反正吕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并不关心,和石越斗个两败俱伤,新法路上,少了两个麻烦。
石越笑道:“下官来拜会丞相,本来是想知道丞相对此有什么章程。按规矩,中书门下有权干预此事,丞相如果愿意主持公道,我们就不必先烦扰圣躬,臣子们做事,是要为皇上分忧,而不是把麻烦全部推给皇上。”
他和冯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时如果打御前官司,那么无论输赢,这么大的事情,两方必有一方要引咎请外的。而皇帝对新党倚重甚多,单是吕惠卿等人还好一点点,但万一王安石突然插进来要扛起所有责任,皇帝的最后选择,无论是石越还是冯京都没有谱。这种御前官司,很多时候并不是谁对谁赢,而是皇帝更需要谁谁赢。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张商英出外,若论是非曲直,就连赵顼也明白张商英是对的,但是结果张商英输。原因很简单,比起一个监察御史,皇帝更需要枢密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