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以为石越不过是安慰之辞,他心中虽然感激石越念旧,嘴上却言不由衷的说道:“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愚兄知道的。子明在朝中,多多努力。”
石越见他神态,已知是必不相信的。他也不便解释,只好说道:“子宣,你到了广州,就知道端详。天下之事,变化万端,不可逆料。若你自己放弃,那么也没什么办法,只可惜了你的才学。若能不自弃,那么皇上也不会放弃你的。”
曾布细细咀嚼着石越的话语,在眼前的一片迷茫中,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却又不知道希望是什么……
三司大火的原因,很久以后,都有人怀疑其中存在着巨大的阴谋。它如此明显的变动了政治版图,司马光痛快的接受了任命,数日之后便带着《资治通鉴》书局离开洛阳,进驻户部,保守派因此开始了重返权力中心的进程,石越的政治策略也开始变得更加积极。但是在当时,御史中丞蔡确在开始调查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个低级官员来投案,证实是因为自己煮药不慎失火,引发了这场损失巨大的大火。而且很快,蔡确就发现事实果真如此——这完全是一起偶然的事故。皇帝由此罢免了三司使曾布以下数名官员,那位煮药不慎失火的官员,按着宋律,也不过是罢官而已。
在司马光返京后的第三天,闰四月二十日晚上,司马光的府邸,来了一个客人。
司马光的精神显得非常的好,但是眼睛明显肿大,而眼角也泛着疲态——石越端详着这个赫赫有名的老人,知道户部的事情把他累得不轻。他心里恶意的想着:“三司烧光后,重建一个户数超过一千四百万、口数超过三千万的庞大帝国的主要财政管理系统,还真是有挑战性的工作呀!”石越自然明白司马光面临多大的压力,御史台现在依然由蔡确领导,这位蔡中丞正等着司马光犯错,然后身败名裂的被赶出朝廷——各路的官员们,想趁机行奸的,不知道会有多少,至少石越自己就不敢接手这个工作。
也许这件事情,还真的只能够由司马光来做。
石越掩饰性的啜了一口茶。他比谁都明白,虽然在他一手倡导的新官制中,财经大权有相当一部分被划给了六部九寺中排名最后的太府寺,又将传统的少府剥离出辅枢系统,但在财政上,最主要的机构,依然是户部。原因十分的简单——没有哪种税收比得上农业与人头税!那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是牵涉国家根本的关键性税收。
“君实相公。”石越终于打破了寒喧之后短暂沉默,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道:“我这次来,是想请教一下您对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的看法。”
司马光皱了皱眉,道:“子明,从新官制来看,钱庄归太府寺的市易署管理,青苗法一直运行良好,自然可以保留。免役法扰民不当,老夫以为当废了。方田均税,更不可行。”
他的回答早在石越意料当中,“相公以为废掉免役法,复行差役法,就可以不扰民吗?”石越悠悠问道。
司马光一怔,沉吟良久,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石越淡淡一笑,道:“在下却有不同的想法。”
“哦?愿闻高论。”
“差役法决不可复行,但是免役法与募役法,也要改革。在下以为,改良役法,首先要改革五等户分等,将五等户改成城乡三等。一等户为上户,二等户为中户,三等以下,统称下户。下户免役,自然也不必交纳免役钱;中户与上户所纳免役钱,均由户部裁定,中户一年所纳,不得超过两贯,上户按口算,每口不得超过一贯,二十年内不得增加。如此,百姓不会再受差役的困扰。相公按理户部,可以严令地方,不得税外加役,以免重蹈覆辙。”
“若依子明所说,那么于百姓便,但是于官府却不便。如此征税,免税钱岂码要减少三成到五成,到时候连募役的钱都出不起。而且官府很多事情,行募役法,良民不愿意做,顽劣之辈则借此把官家的财产卖掉,然后逃之夭夭。”司马光果然是精明之人。
石越沉默了一会,注视着司马光,徐徐说道:“我不准备行募役法。”
“啊?!”司马光匪夷所思的望着石越,吃惊得嘴都合不拢。
石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司马光吃惊的样子,继续说道:“本朝弊政,以役法最为害民。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不仅免役法害民,差役法一样害民。要彻底革除这一弊政,非要有一大变局不可!”
“但是百姓服役,是天经地义的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没什么天经地义的。本朝徭役多重,相公岂能不知?若能便百姓,利国家,才是天经地义。如果有一位君主,愿意节俭开销,让百姓免服徭役,难道相公认为这是不应该吗?”
“那自是了不起的仁政。不过事情总要可行才好。”司马光捋须道。
“必定可行。”石越的眼中露出热切的光芒,“但是会损害到下层胥吏的利益,也许会让他们‘怨声载道’!”
司马光不屑的说道:“不必理会他们。子明,且说说你的办法。”
石越微微额首,道:“本朝养了百万之兵,禁军要打仗,不得不养。教阅厢军是禁军的补充,也未尝无用。但是那些不教阅厢军,又有何用?这些军队,成为了各级官员役使的奴仆,或者干脆是虚占名额,被人吃空饷,空耗国库。但是这些厢军,却是老于官府差遣的人,他们深知下层的情弊,没有小吏能欺负到他们。我的想法,就是把一部分差役,固定交给不教阅厢军去做,他们力有不及的,再去募役。”
司马光静静听完,思忖良久,几乎是同情的望了石越一眼,淡淡的说道:“这近于空想。”
宛如一盆冷水泼头而来,石越万万料不到司马光给自己的设想如此评价。他愕然道:“为何说是空想?”
“下层之事,千头百绪,不是二三十万厢军做得完的,纵然做得了,也不可能把这些厢军分配到各县去,否则厢军就不再是厢军了。还有一些事情,比如催税,又如何能够让厢军去做?若依老夫之见,为政务在简要。子明果真有意惠民,不如想办法说服皇上,将一些不必要的役税科目废除,何苦如此繁琐?”
石越默然良久,突然问道:“相公的《资治通鉴》,已经修到魏晋了吧?”
“正是。”司马光狐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到这个上面。
“各朝各代,科役减了又加,加了又减,由此导致的治乱循环,不知道相公如何看待?”石越的语气尖锐起来,“相公是要归之于天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