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无与李秉常对抗之勇气,亦无与之对抗之实力。此时秉常原可吞并高昌,臣以为秉常之所以隐忍不发者,虽亦可能是补给不济,但更大可能却是忌惮龟兹、黑汗诸国——西夏三四年间便兼并高昌,龟兹、黑汗唇亡齿寒,保不定便会捐弃前嫌,共谋西夏。而秉常现今却故意只要财货女子,示无大志,乃是骄兵之计。臣若是秉常,定会遣使卑辞厚礼前往二国,并将所得的战利品分赠二王,以骄其心。二国本是世仇,只要威胁不在眼前,互相攻战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属,却每年还要交纳沉重岁贡方得苟延残喘,两三年内,高昌王只能横征暴敛,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并高昌,到时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这几年间,石越一直在关注西夏的发展,这是他亲手推倒的第一张骨牌,他当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张接一接地倒下。残夏能兼并高昌,他并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气,却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赵顼听石越分析着,沉默了好一会,方叹道:“朕今日方知子房之事不假。子明料事如神,虽古人不过如此。”他又下意识瞥了一眼奏折,抬目注视石越,道:“李秉常的确遣使前往龟兹、黑汗,不但卑辞厚币,还将从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宝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赠二王。不过,二王却态度迥异,黑汗王笑而纳之;龟兹王却痛哭流涕,砸碎宝物,手刃美女。不过以龟兹的实力,莫要引火烧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里还敢招惹党项……”
“陛下,用兵之道,其要不过便是那几个字——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风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识时务,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称王称霸;若不知好歹,竟敢东向顾盼,恢复西域,也不是甚难事。陛下大可不必担心……”
不料赵顼却苦笑了两声,道:“子明这却是料错了。一个月前,凉州以西,发现了数千西夏骑兵的踪迹。西夏骑兵往来凉州,原也不稀奇,但自从熙宁十五年秋以后,李秉常锐意西向,凉州城外能见到西夏骑兵,最多也不会超过三百骑。这次却是大反常态……”赵顼哼了一声,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必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石越这时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头沉吟良久,方问道:“凉州只报西夏骑兵出没,便没有其他动静么?”
“这倒未闻奏报。朕早已下令,西北沿边军州,西夏若敢侵犯,自当击退。若其不来犯境,诸将只要谨守疆界,严禁吏民与西夏互市便可。这几年之间,李秉常以残破之师,倒也不敢来挑衅。”
“若只是如此,臣以为秉常或者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哦?”
“从秉常这几年在高昌的做为来看,他已非吴下阿蒙。那西迁党项部族,若说没有思乡之情,不想打回灵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国发生极大变故,李秉常却不太可能冒然东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气,这几年又不断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驯服,便可知秉常断不敢鲁莽挑衅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脸色顿时一变。
“除非什么?”赵顼也看出来了石越的紧张。
“除非是北面有变故。”石越一瞬间,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涸。
“这……这……怎么可能?!”赵顼说着话,身子却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连忙宽慰道,“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内部的压力,做做样子给部属们看。这几年来,秉常不断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归还兴灵、允许其派使者回灵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国之威信横行西域;要互市,那是为了有利可图;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断不可能还给兴灵,却不断乞求,那必是因为他要给部众一个交待,以示他并不曾忘记故乡;而要派使者回灵夏祭祖,那更可见其内部有返回故乡的压力。残夏虽然西迁,但时日还短,其部众不免思乡恋土,而朝廷这几年却屡屡拒绝秉常之乞求,甚至连使者也不接纳,秉常迫于压力,做做样子,也是可能的。”
赵顼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秉常西迁,但宋廷斩草除根之心,却也一直未死,所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灵夏割据的时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灵夏既然恢复,那么对西域便不可能没有想法,只不过暂时实力不济,无法仓促图之而已。所以宋廷对秉常西迁残部,一是轻视,二则是敌视。秉常虽然忍辱负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众内附,宋朝自当以高官厚爵待之,否则,一切免谈。兼之宋廷为了巩固在灵夏地区的统治,对在当地有几百年声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惮,更不愿意秉常有机会与当地势力发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愿意接纳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对民间的走私,也严厉打击。宋廷早已颁下敕令,凡私自西出凉州、贺兰者,即处死刑。在如此严厉的敌视政策之下,秉常面临巨大的内外压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宁十四年,朕便应仁多澣之请,令地方有司保护西夏李氏陵墓。这几年间,灵州知州每年都会上奏,年年都有当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赵顼对此亦有点无可奈何,尽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恢复汉唐故地”,而灵夏地区也的确是“中国故土”,但是西夏统治当地近百年,若从李氏祖先为节度使割据算上,更有几百年的历史,甚至连西夏的汉人,都不免会有人以“夏国遗民”自居。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故土”不容易,“恢复”之后,统治就更难了。宋朝的策略已经不可谓不得当,但小规模的零星叛乱却依然不可避免;而尽管严厉打击,在秉常站稳脚跟后,也总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随秉常……对于那些认定西夏已经亡国,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还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宽容。毕竟,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励的“忠节”。
因此,赵顼实在很有点哑巴吃黄莲的感觉。
“若老天能再给朕十年时间,朕定当重开西域!”赵顼的眼神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虽有小恙,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罢了,罢了。”赵顼没有让石越说完套话,“朕自己心里有数。做皇帝的,自古以来长命的便不多。朕这几日虽然感觉略有好转,但总是大不如前……”
“陛下……”赵顼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听到石越耳里,却是格外的不吉利。
“罢了。”赵顼缓缓靠下身子,微微摇了摇头,“不说这个。朕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做样子,还是北面果真有什么变故,回头要叫职方馆查明,派人告诉苏轼,留心契丹有无异动。”
“是。”石越连忙答应。
赵顼稍稍了歇了一会,又说道:“今晚召卿,除了秉常的事外,还有一件事,也要听听子明的主意。”他一面说,一面抽出几本奏折,一个内侍连忙趋前,躬着身子接过奏折,递给石越。“这些都是弹劾资善堂直讲桑充国的折子。”赵顼眉头深锁,微微叹了口气。
石越连忙小心翼翼接过奏折,他知道桑充国虽然入仕,却是与世不争的性格,据说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因此虽听皇帝这么说,却也没太在意,毕竟小人嫉妒,也是常事。但他方打开第一本奏折,立时便呆住了——弹劾桑充国的,赫然竟是杨时!他连忙认真一本接一本的看来,却见赵顼所给他的弹劾桑充国的折子,遍布旧党、新党,甚至还有与新旧石党都不搭界的正直之士的弹章!
这些人弹劾的都只是一件事,桑充国私自带太子、信国公出入市肆之间,教习商贾贱业;不规导储君学习圣人经典,反而教授诸般杂学,玩物丧志;而在皇帝病重的时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游玩,更是大不敬。这些奏折,没有一篇是捕风捉影,件件事情都有时间地点人证……
桑充国的出轨之举,石越其实也早有风闻。但他没有想到,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杨时的奏折中说得十分清楚,程颐对桑充国的作为十分不满,数次当面规劝,三次书信规劝,桑充国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诡辩。对桑充国的极度不满于是终于漫延开来,在这些弹章中,最客气的,是认为桑充国失君臣之礼、有小聪明而不晓大体;而最激烈的,则已将他等同于专门用游玩宴乐来引诱君主学坏以固宠的佞臣!因为有传闻说,太子每逢程颐上课,便经常装病,而到了桑充国上课,却往往翘首以待……
“这个桑长卿是子明的妻兄,是王介甫的女婿,朕……”赵顼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心思,“朕本来以为,皇子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有机会通晓点外面的世务,那也是应当的。因此朕实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个桑长卿,却未免太过火了。几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宫里到处找内侍、宫女变卖东西,搞得宫里鸡犬不宁,他们竟还悄悄找一个内侍做牙人,令他出宫去变卖太后赏赐的玉佩,以买卖契据为证,许诺事成之物,可以赏他一成的好处!”赵顼说起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内侍拿得玉佩,却又犯胆小,这事才犯了。朕叫他们来责问,他们反振振有辞,道这玉佩既然太后赐了,便是他们的。他们明买明卖,只是和百姓公平做买卖,想凑钱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费公帑、又不曾苛剥百姓,不算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