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身旁的立体通讯器闪着亮光,战略数据办公室的副官柯米兹轻快地按下接通键,轻快地说:“夏库霖少将办公室。请问是那一位?”
对话屏幕并没有传出对方的影像,只有某个严酷冰凉的声音。
“副官,叫夏库霖来接收通讯。”
柯米兹恭敬地应了一声,看到对方的代码,心中有些七上八下的。那个声调让他立刻想到那个谁都惹不起的人物。
夏库霖从一迭磁盘的汪洋里抬起头,困惑地看着柯米兹副官的表情。看情形,显然有些古怪。他揉了一下麻木的肩膀,反射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在线有一通来自蒲莫勒家族的通讯代码,对方要求您立刻互动。”
夏库霖的眉毛跳了一下,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改变。
当他按下双向交互的指令时,屏幕上出现的面孔肯定了柯米兹与他自己原先的疑虑。
那是一张线条无比纯净、宛如钻石雕刻出来的脸──精致倨傲的五官,神采夺目得几乎伤人。额头正中央有一颗血红的朱砂痣,就像一滴永远驻留的鲜血。每个联邦的居民都知道她是谁:多星族联邦的无冕之王,冰雪无情的至尊王者。
夏库霖以淡然的礼貌,向欧尔沙?蒲莫勒致意:“阁下,我就是利瑟?夏库霖。请问有何指教?”
“我就直说吧。波裘安呢?”
她的声音让夏库霖想到银雨星的冻霜季,将星球表面所有的自然景观都染成一片透明的冷质。美丽的形貌让你粗心地忘记,死亡就迫近在身旁。
那是个生来就习惯于命令每个人的声音,而每个人──几乎每个人──也心甘情愿地任凭她驱使。
夏库霖用力地吞咽那团哽在喉间的压迫感,清晰地说:“波裘安现在应该抵达戴嫫星,我们和他保持固定的质子感应通讯。”
“嗯,那么,他应该随时可以接收你传递过去的讯息?”
夏库霖不知道,自己的声调是否透露出某种一触即爆的紧张:“理论上,是没有错。”
“那好,我也不必再说什么场面话了。就把他叫回来吧。”
透过纤毫毕露的粒子传解器,欧尔沙?普莫勒的眉心间,射出一道冰白色的钻光。明明像是极地冰爆的形象,却又烫手得让人心悸。夏库霖知道,自己在短暂踌躇的几秒间,历尽前所未有的压迫与挣扎。
不过,毕竟他早已决定,就算有朝一日必得屈从于某个阵势、某种绝境,也不会让对方轻而易举地夺掠剥取,如入无人之境的荒星。欧尔沙的确无法抗逆,但是,他却可以进行类似于捣蛋恶搞的边际战略──
夏库霖力持镇定地回复眼前的君临者:“阁下,波裘安的行动直属于非常攻略科。若要在执行的过程有所驿动,大概不是一句话就能够达到的。何况,”
他深吸一口气,更加缓慢地说出杀招:“据我所知,他之所以会接下这个任务,不也是因为多少预料到现在这种状况的可能性吧?简单地说,他不止是接下一件军方委托的任务,重点其实是??离家出走。”
欧尔沙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不过,她很轻微地眨动着眼皮,故意不掩饰自己的惊叹之色。
“非常抱歉,您的命令我无法遵从。”
说完之后,夏库霖有好几秒钟不敢直视对面的光屏。等到他再度与欧尔沙面对面,却愕然地看到对方冷俊的唇角上扬,抛下几句几乎算是赞赏的收场话语。
“哎呀,波裘安这孩子竟然找到了你这个既有胆识、又有脑袋的男朋友!难怪,离家出走的剧本比以往要编写得精采多了。”
或者,那其实是不沾血的利刃,用来充当最高级的战帖吧?夏库霖凝视着眼前一片空茫的光屏,不无快意又忐忑非常地思忖着。
“好个有种的家伙!真是难得,尤其,他还是个常态雄性??”
切断通讯仪之后,欧尔沙侧着头,心不在焉地凝视着窗外的景致。时值乌纳露斯星云百年一度的血花祭,环绕在她的私人星舰『利利丝』周围的,是一道道绵延不绝的螺旋状鲜红色雾团。乍看之下,组成雾阵的粒子像是鲜嫩的植物叶瓣,可是,它的实体却足以溶解分化那一滩又一滩堆栈于引力带周身、形成一个字形环结的尸骸冢。
这就是乌纳露斯星云的独特生态:死去的生命体附身于星体表面,打造出一个哀艳的蝴蝶结,直到百年一度的冥约到来。就在此时,别号为『冰裟』的-辐射圈形成完备,一举粉化这座透明剔透的乱葬岗。
百年的轮转再度开启:正是那些曾经是肉身的物质块体得以形消解脱,进入崩灭循环的时刻。
“难得的风光,正好搭配难得的写意心情。真是好久没有领教的滋味了,不是吗,桀利?”
欧尔沙的手掌轻抚着一头蹲踞在她脚下的黑豹。来回梳理豹身绒毛时,顺带从指尖内柔若无骨地探出五把褶褶晶亮的爪刃,宛如抹奶油般地爱抚着宠物的敏感带。由于那交替互现、极至的舒适与随时沁血的张力,黑豹的身躯震颤起来,尾巴蜷缩而又抖开,靠近腹侧的两边绽开一双美丽的翅膀。
欧尔沙闭上眼睛,将上半身倚在翅翼的轻柔怀抱。当时,正是百年一度的雪花祭??
就在这些尸骸尚未出生也尚未死去之前,在另一番壮丽的销亡仪式上演之际,她所倚靠的,并不是从自身基因提炼培养出来的生化兽,而是那个头发与翅膀都和眼前星环一般艳红的情人。
布丽丝,太古语汇的原意是“狂喜”,她唯一珍视的生命,浦莫勒家族最年幼早夭的妹妹。就在这艘船上,那一晚的最后欢爱纪念品,就是波裘安:长满一头血红发色的孩子。
就这样,透过她们的孩子,布丽丝的发色继续萦绕在欧尔沙的视线与手掌之内,如同一个改变形貌的故事,继续被叙述下去。永无休止。
最后的几丝血羽花,慢慢地被黑蓝色的太空嚼吃殆尽。尸身即将溶化,如同透明的粉尘。欧尔沙注视着这场星体祭祀的落幕,然后阖上眼睛,若有所思地轻笑着。没多久,如同百年前那个狂欢后虚脱的自己,她什么都还来不及思索就酣然睡去,只留下眉心间那只总是湛亮着的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