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收账鬼,整得这些幺蛾子……”五月爷爷嘴里一边骂着一边把狗崽往外扔。五月边跑边哭边喊着:“我的狗,不要扔我的狗,我不吃饭养它们,我少吃点就行了,我不吃也行……”后来是五月奶奶拉住了五月爷爷,但五月的狗依然没有逃脱被抛弃的命运。在五月去上学的某一天,它们被尽数扔掉,在五月眼里爷爷奶奶都是杀狗凶手,五月知道后有不免又大哭了一场,接着以绝食表示抗议,五月奶奶看着心疼终于说服了爷爷在家里养了一条小黄狗。可是五月心里只想念槐树底下那一窝狗崽,为此她在心里记恨了很久,她不知道爷爷能允许家里养一条狗吃白食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宠爱了,可是10岁的五月不懂啊。
后来,很多次,五月去老槐树底下,却再也没有看到过鹅黄色的毛茸茸的小狗崽。但也有一次她在槐树底下又一次发现了一个黑灰色的麻袋,她的内心涌起了强大的喜悦,开心到没有发现那个袋子是一动不动的,于是五月看到了未来无数次噩梦中的画面:好几只灰色的狗崽,湿漉漉的,四肢蜷缩再一起,她解开袋子的手摸到一只小狗崽软绵绵的湿乎乎的爪子。她尖叫了一声撒腿就跑,从此再也没去过老槐树底下,从此老槐树就成了噩梦,从此她再也没说自己家住在槐树底下了。在五月心里她成了罪人,她负了自己的承诺没有照顾好那些狗崽,她也没有勇气动手埋了那些被扔在树底下的狗崽,她很多次想象过那些抛弃的狗崽冻死在某个黑乎乎的、冰冷的角落然后被蛇、被蚂蚁吃掉。十岁的她心底第一次涌起了无奈与悲凉之感,这样的字眼对一个孩子而言太过沉重了,可它的确清晰的存在于一个孩子的心底。
究其原因,不过是村里人为了防止狗妈妈再把狗崽带回家去,于是把狗崽用沸水烫死了再一起扔掉,有时候真不得不佩服人类的奇思妙想,竟如此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家里的麻烦事。只有老槐树见证了这场没有血腥的屠杀,哦,还有五月她也见证了。最可怜的是那些狗妈妈们,还要每天为杀死自己孩子的主人看家护院,也是悲哀。
孩子总是会以自己简单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快乐。她们似乎很健忘,所有难过都可以留在昨天。有时候,她们的适应能力一点不比大人差,她们懂得趋利避害,而避害的最好方式是习惯与遗忘。除了偶尔的噩梦,五月已经习惯上学路上偶尔冒出来的死蛇了,似乎也渐渐忘记了对蛇的恐惧,虽然还是会尖叫,但她已经可以很快地反应过来从山上绕过去不再耽误上学时间。
整个少年时光五月似乎成了同伴们各种恶作剧效果的试验品,而五月也在一次次实验中越来越免疫了。当然,五月也是有朋友的,后院的桃树,门前的月季,家里的鸡鸭猪鹅都是她的朋友。五月也是有快乐的,放学归来远远望到家里屋顶炊烟缭绕,这是五月内心最大的满足。她从来不知道家里的炊烟可以驱散上学路上的恐惧。日子看似平静而温馨,时光就这样晃过流年。不过这样的快乐始终浮于表面从未抵达内心,这是五月回首往事时发现的。
十岁这年,五月有了新妈妈,十岁这年,五月去了广东。一年后,五月又转学回来了。她来看我了,像以前一样躺在树荫下,对着树洞说她的故事。她说,去广东很多事都变坏了,唯一不知道好坏的是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班里有个漂亮的女孩子眼睛里有星星,笑起来就像含羞草开了花一样,大家都喜欢她。还有一个很调皮的男生,大家都不喜欢,他和自己一样常常去芒果树下发呆,却从没说过话。她说……她说了很多,但是她没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对着树洞,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带着这个秘密,她又一次离开了村庄去镇上读书了。
16岁,五月永远陪在了我的身边,她被埋在槐树下,据说是一场疾病的。丧礼很简单,那是一个五月很不喜欢的阴雨天,她的家人们看起来有些忧伤,又有些匆忙。
我看到了五月的遗书:
如果有来生,就做草木,岁岁枯荣,无知无觉。
如果还有人会想我,请不要想我死后的模样,肯定不好看,也请不要悲伤,我不过早走了几步。如果还有人愿意送我最后一程,火化不葬,不要墓碑和祭奠,骨灰撒在山野,就那片长茶苞的山。
生命孤独,接下来的路,你们好好走吧,我就不说对不起了,这辈子总在道歉,好像是我欠了很多人,可我究竟拿走了什么啊。
世界,此去一别,再见无期。
我死了,没有爱恨,没有祝福。
那一纸信笺和着一些衣物一起烧成灰烬,腐在地里长成来年的草木。
我老了,真的老了,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梦到五月了,那个叫五月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她在牛栏边声嘶力竭的哭着喊爷爷奶奶,泪水糊了一脸,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下隐没。
她被伙伴们甩落在蜿蜒的山道上,双手紧抓着书包带奔跑着,惨白的脸上是风干不了的痕迹。
她开着手电筒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口来供鼻子呼吸,她的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却不敢伸手出去够旁边的纸巾。
……
我看到五月站在大槐树下,她抬头看着我,树影斑驳洒在她的脸上,阳光有些刺眼,我看不清她的眼里有光影浮动,骤然一阵风将她单薄的身影吹走,我奋力煽动翅膀追上去,倏地穿透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