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龙把书翻过来,在背面写下了他家的地址:临都市丝绸街87号。
丝绸街是有些年岁了,明朝就有,最先是由一些丝绸商户的自然聚居而形成,街面并不长,不过百十来米,却有几个大规制的明代府院,几经兵火几经修复只下,据说有的还住过清代的亲王和民国的督军,现都作为“市级文物”保护起来了。马长龙祖辈的两个普通院落和其他几个平民院落一起,正好夹在两座明代府院之间,解放前被生计所迫卖过一个,留下了盖有二层石楼的一个院子。解放后,这个院子归了公。半年前“落实政策”,民政部门集中处理丝绸街一带民居的时候,又还给了马家。
且说这丝绸街的“落实政策”,说要本着“留旧修旧”的原则,把整个丝绸街开发成旅游景点。原先杂居于各院落的居民被统一安置到附近的新楼区里了,老房子被尽量完好地保留了。可是这些空出来的老式院落需要有人居住啊,有人居住才会妥善维护,结合“落实政策”的需要,市政府安排民政局的具体处理办法是:一律找到原来主家,物归原主;人家不想回来住的,照价付款,政府再一院一户地公开拍卖。当时马长龙的爷爷面临两种选择,一是重新拥有,二是只领取数十万元的政府偿款。老人选择了前者。
马家的这两层石楼,在马老爷子出生之前就已经有了,最初是临街的一个酒馆,后来街被挖成了河道,酒馆停开,这才用院墙把它围在了院子里头。石楼对着的院墙上向西开有一个偏门,门楼虽不高大,却也在外设了两个门墩,造型上是两只立着的鼓上各趴了一只青蛙。出了这道偏门顺河往北十来米有一坐石拱桥,共五个拱洞,名唤“五福桥”。从这桥上走到西岸,迎面可看到一个红漆大门楼,现今一般都是禁闭着的。这里便是丝绸街最大的明代府院的后花园,因园内有很多竹子,密密匝匝的,所以当地老百姓都叫它为“竹园”。据说竹园现已休整完工,不久就要向公众开放了。从马家石楼的二层的窗户上,恰能看到竹园的全貌——除了竹子,院子里还有假山和游廊。
贝芝今天是初次来马长龙家,来的并非她自己,是四个人一起来的——除了她,还有两个同宿舍的同学以及张洁萍。由于事先打了招呼了,马长龙提早买了点水果,准备大家在石楼的二层一边吃水果一边聊聊天。可是他不经意间从窗户望见,竹院的大门今天是开着的,门缝后头,隐约有人影晃动。他当即决定,带客人们去游园。虽然没把握能进得去,但他知道,现在毕竟是机会,时不我待!
贝芝的这两个室友一个叫郝品,一个叫习麦,都是没长大的孩子性情,听说要进园去玩,早下楼等着了。马长龙拎着水果下来,回身交给贝芝,自己掏钥匙开了门。郝品、习麦对门外的门墩兴趣极大,围拢了左看右看、上摸下摸的,马长龙说:“回来再看吧,趁竹园的人还在,我们快些。”这时马长龙的妈妈从楼上探出头来:“长龙,你带你同学去哪儿啊?”
“去竹园。”
“人家还不开放呐,快回来吧。”
“今天有人来了,我们试试,不行再回来。”
“别耽误太久,带你同学回家来吃饭啊。”
“噢——”
等几个人到了红漆大门楼,因为门是半掩着的且有人言响动,马长龙径直望里看——只见门卫房的窗口之外,设了一小小的茶几,一个白发老者正和一个中年人坐在几旁交谈,老者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不时俯身端详一下。马长龙高声说:“请问,我们能进来吗?”中年人起身过来,打开门,见是几个青年学生,便满脸笑容地把他们让了进去,并从门卫房里又取了几个凳子请他们一一坐了。
原来,中年人是“丝绸街管理处”负责文物保护的一名工作人员,姓程;老者呢,则是上海来的一位资深学者,听说竹园曾住过某个海派大作家,今天是专程来拜谒、参观的。由于老学者带着“上海文史馆研究室”开的介绍信,程先生对他可说是有求必应。能看得出,程先生是很高兴这么做的。老学者的个头不高,带着白色边框的近视眼镜,虽然六七十多岁了,又是知名专家,但对程先生也一直是彬彬有礼。
老学者捧在手上的,原来不是线装书,而是一部用毛笔写成的小说手稿。老学者一再地感谢程先生出示给他的这份珍贵资料——那位大作家的第一本代表作的手稿真迹。
洁萍征得同意后,也小心翼翼地捧过手稿来仔细地看了一下,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凑过来看:只见那蝇头小楷略有行书笔意,写得精、气、神十足,每叶都略几处修改,但能感觉到整部稿子落笔果断、一气呵成。贝芝一下子就被手稿的这种独特“气质”给吸引住了,她相信这是作者唯一的一遍稿子。但为了证实一下,她还是请教了老学者:“他没有再誊第二遍吧?”
“那是当然,因为没有必要。绝对文不加点的作家是没有的,但他是近百年来写作最果断,改动最少的一个吧,我觉得。”老学者认真地答道。
这时程先生把手稿放回了一间厢房里,然后回来邀请老少客人一起去看作家的客厅和卧室。
今天是星期五,几个学生都是上完下午的三节课后才来丝绸街的,现在已近黄昏,加之天气又有些阴沉,程先生把游廊的灯全都打开了。来到园子北边的五开间的大房,程先生开了房内的灯,大家进门,迎面是一张圆桌和几把明式的椅子,里头靠墙是一个欧式的红木的高柜,透过其玻璃门,可以看到一些酒瓶、茶杯等杂物。程先生说:“这屋里的陈设基本是作家生前的原样。”老学者高兴地点头道:“这不容易,能保留下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程先生又开了东间卧室的灯,大家进去看,有两张小床,离开来两三米放着,马长龙不无疑惑的问老学者:“老先生,他们这床怎么……为什么不是通常所见的那种大床?”
“哈哈,这是人家作家的创造性吧。”
“不懂。”马长龙依然疑惑。
程先生说:“不消二十年,你自然就懂了。”
老学者说:“不过,该不懂的还是不懂。”
程先生说“那倒也是。”
几个年轻人都蒙了。但他们知道不宜再就此事追问下去,也就不再做声。
看完正房后,程先生关了屋里的灯;随着大家从游廊往外走,他一一关了游廊上的灯。
“你爷爷一直说来这楼上吃饭吧,今天你们这些漂亮姑娘们一来,也就顺势搬上这大饭桌来了。”马长龙的妈妈蔡爱莲一边分着筷子,一边高兴得招呼客人们坐下。
马长龙和贝芝还趴在窗台上看老学者和程先生的背影,他们已经沿着河岸往北而去。借着路灯,马长龙和贝芝能看到那两个背影业已移动到了灯火通明的顺安大道上去了。
“我能看出来老学者喜欢打篮球。”马长龙说。
“哪里,背都有点驼了,头发基本全白了,人又那么瘦,哪里有经常运动的样子?”贝芝不相信。
“他走起路来,脚步很轻快,有时还有小跳步。你看你看——”马长龙一抬手指着远方,“你看他进出租车的动作,很谐调,象个运动员。”
“行啦行啦,快来吃饭吧。”蔡爱莲催促道,“长龙的爷爷和爸爸都出去参加婚宴去了,这样倒乐得咱们自在,来来,都别拘束。长龙,快来。”
马长龙和贝芝就坐后,张洁萍问道:“你们对老学者很感兴趣,我也很尊重他,觉得他是我心中最高级的那种人。可是我对写小说这件事一直还搞不大通,他研究文学,到底是在做什么,我也很糊涂。你们谁跟我说说?”
没想到这时候正在盛米饭的蔡爱莲开口了:“看来这位姑娘平常不大看小说,我们家长龙也不大看,我和他过世的奶奶以前倒是都愿意看一点的。我觉得,写小说就是用文字来编故事,各人的脾气性格不一样,编出来的故事就不一个味。编故事也有个用心与否的问题。那些瞎编乱凑的东西,就不叫小说了吧,就不必看;相反,潜心好好编,则会处处有灵光,处处有余味。刚才这位姑娘可能觉得小说都是凭空编造出来的,有啥意思呢?其实不是这样的,所谓‘纯属虚构’,那是推脱麻烦的托词而已,哪有什么纯粹的编造?因为写起来都要有些根据的,至少一部分具体情节是要从现实生活中来。当然,对小说来说‘虚构’也是必要的,……”
这一番没说完的话已经把几个大学生都镇住了。贝芝跑过来接了勺子:“哎哟我的好阿姨,我们学校教文学课的也有好几个了,有的还是教授副教授,都没您讲得好。盛饭让我来,您坐到大椅子上去,好好给我们说一下‘虚构’的必要性。”
蔡爱莲果然坐到太师椅上,解下了腰上的围裙,说:“不要看不起你们的老师,大学里总还是有能人的。好了,咱们言归正传。为什么在一定程度上小说都有其虚构的一面呢?因为你要把事情叙述下来,就得自然流畅,否则读者就把书仍到一边了。如何做到自然流畅?就一条:尊重已经编出来的部分,让它自然生发出下面的情节。写作者如果硬把些‘事实’摁进去,结果作品一定是支离破碎的,没法看。”
年轻人们激动地鼓起掌来。
蔡爱莲说:“大家先吃饭吧,不然饭菜就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