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慌了神,“那我下了龙虎山,先不回家,去北凉找世子殿下,好不好?”
李东西破涕为笑,白眼道:“算啦,我是女侠,不在乎这个!”
小和尚傻乎乎跟着笑起来。
白衣僧人摇头叹气,怎的收了这么个不争气的笨徒弟。
女子会心笑道:“南北不像你才好。”
当晚,小和尚笨南北一如既往地睡得安稳。反倒是跟她没啥关系的李东西翻来覆去,睡不着,很晚才勉强睡去。
清晨时分,一名辈分奇高的百岁老僧亲自来到后山茅屋,迎接一禅讲僧去大雄宝殿那边,以须发如雪的老方丈为首,寺里一些闭关的老家伙们也都专程破关而出,广场上起码聚集有三四百个身披袈裟的大光头,更别提许多躲在远处凑热闹的小沙弥小光头,十年难得一遇的盛况空前啊。如果李东西看到这幅场景,还不得翻白眼翻累啊,小时候她还喜欢听和尚诵经时数一数有多少颗光头,可年年数月月数日日数,总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幸好李子姑娘睡得晚,赖着还没起床,白衣僧人和小和尚吴南北都没敢叫醒她,这位以做女侠为理想的姑娘起床气可大得很,便是小和尚的师娘都不敢轻易去触霉头,更别提一家四口就数他们最没有江湖地位的师徒了,再者,吴南北也怕到时候自己舍不得,让东西瞧见了要笑话或者生气。
人海自动分开。
眼神清澈的小和尚和慵懒的白衣僧人,并肩而行。
以老好人著称的老方丈笑呵呵走下台阶,见着了小和尚,打心眼喜欢。
老方丈正要说话间,看到原本并拢的人海再度分开,抬头看去,就瞅见一个在两禅寺就是最大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竟然边跑边哭了?
笨南北的师娘站在广场边缘停下脚步,一脸无奈。
姑娘跑到爹和青梅竹马长大的笨蛋小和尚跟前,一路哭来,已经哭肿了眼睛,约莫是跑得急跌倒过,身上沾了许多尘土,她死死抓住小和尚的袈裟一角,伤心欲绝道:“笨南北,我做噩梦了!”
饶是在场大光头们都是名动天下的得道高僧,此时此景,都是善意地哄然大笑。
白衣僧人与老方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叹息。
李东西死死攥住小和尚的袈裟,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这片袈裟,再也见不到这个天经地义以为会永远在一起的笨南北,她伤心欲绝,哽咽道:“我梦见你死了,成了佛陀,你说要往西而去,再也不理我了!”
“我喊你吴南北,我说不喊你笨南北了,我还说让你喊我李子和东西了,可你就是不理我,还是走了!”
“南北,我梦到你站在北凉城下,我站在城头上,只能看着你,你前面是密密麻麻的可怕骑兵,不知道有几十万,可你说‘天地之大,容小僧只在这北凉城前方寸地,为李子竖起一道慈碑’,然后那些坏人就一齐射箭了,他们也不冲锋,只是一拨一拨箭雨泼在你头上!你先是流血,整件袈裟都红透了,后来你在原地坐下,低头念经,血都变成金色的了!然后你就变成了佛陀,爹说过这就是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你成了佛陀,你再也不肯见我了!”
“笨南北,我不要胭脂水粉了,你别死,好不好?”
姑娘说得断断续续,梨花带雨。
与老僧们说经讲法,有天女散花顽石点头风采的小和尚,估计是心疼东西的伤心,也跟着哭了起来。
整座广场僧人尽悚然!
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老方丈眼皮敛了敛,轻轻望向白衣僧人,后者笑了笑,道:“无妨,我这徒弟不去龙虎山便是,我去,师父,行不行?”
老方丈微微一笑,本应该情理之中这次却是天大意料之外地点头道:“行。”
小和尚笨南北正了正袈裟衣襟,双手合十,面朝背后高处便是大雄宝殿匾额的老方丈,低头轻声道:“小僧如果真的可以成佛,今日起却也不想成佛了。”
第017章公公
北莽与北凉贸易,其中以马买茶比例极高,大多是粗茶,用作调剂饮食,但久而久之,也就逐渐有几条古茶马道建成,输送一些龙井碧螺大红袍这类好茶,雨前明前这段时候时尤为繁忙,茶道上商贾贩客络绎不绝,留下城作为一座北莽南部较大边城,近水楼台,加上城内有几眼水质上佳的好泉,其中雀舌泉更是名列天下七十二名泉之一,使得城里茶馆林立茶亭错落。城里东北角银锭桥附近有一处临水小茶肆,不挂牌匾,门口挂了只竹编鸟笼,停着一只绿衣红嘴的鹦鹉,都说鹦鹉学舌,可这只憨货见着客人就殷勤喊公公公公,这不是讨骂讨打嘛,实在让人恼火,加上茶肆简陋,卖的又不是上等好茶,只是旧西蜀那边传过来的盖碗茶,吃法俗气,茶叶也一般,也就显得门庭冷落,老板是个有些书卷气的老男人,两鬓霜白得彻底,面容却是中年男子,以他生冷疏远的性子,哪里拉拢得起熟客。
店里唯一伙计是个年轻男子,相貌还算周正,成天挎了柄木剑,偶尔逮着了不明就里进这间小茶肆的面生客人,鼓足力气热络伺候,可用力过头,反而让那些客人厌烦,付过了茶钱也不打算再来,小小茶肆生意愈发冷清,好在租金不贵,本钱也不多,茶肆勉强支撑得下去,暮色中,老人临床坐下,给一架蟒皮二胡调弦,先前有上门客人识货,见这架乌木二胡音质好,想出八十两银子买下,不管青年伙计如何怂恿唆使,说有了八十两银子就可以开一家更大的茶楼,可惜老人就是不卖,让年轻人气得差点把那只鹦鹉宰了吃肉,这会儿他给自己捣鼓了一碗加蛋的葱花面,在隔壁桌子上埋头吞咽,含糊说道:“老黄头,再这么下去,我们茶肆可就要做赔本买卖了,我知道你不缺钱,但以前我兄弟说过,出来混江湖,自己大手大脚是一回事,但既然是与人做买卖,决不能亏了去。老黄头,你别假装听不到,跟你说正经事,你再这么装聋子,我可真跟你急了。”
气态冷清的老头子斜瞥了眼挎剑青年,讥讽道:“温小子,你不就是想着挣钱了,好将茶肆换成茶楼,到时候有由头跟我开口雇两位秀气小娘来帮工吗?想女人想疯了?我这儿还有几吊钱,大牌青楼去不了,找些姿色尚可的野妓还是绰绰有余,可惜私妓不比官妓,给不了你破处的红包。”
姓温的年轻人拿大碗狠狠一拍桌子,怒道:“老黄头,扯什么犊子呢,我是这种人嘛?!”
老头子笑容玩味道:“小子出息了啊,敢在我面前拍桌子了。信不信回头把你丢到北莽皇宫里头,让那老婆娘换换口味?”
一身鸡皮疙瘩的寒碜剑客谄媚笑道:“老黄头,你我相依为命,以和为贵以和为贵,饿不饿?小的这就去给你老做碗拿手葱花面?”
老家伙不吃这一套,挥手道:“去把那学舌憨货拎进屋子。”
年轻人加紧吃完面条,一根都不剩,还舔了添碗底,仍是满脸意犹未尽,走去门口摘下鸟笼,一路上想教这只鹦鹉一些新花样,他说“大爷”,它便回复“公公”,他说“姑凉”,它还是说“公公”,气得他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它还是“公公”,被诅咒了三声公公的年轻人伸手进笼子教训这只不开窍的扁毛畜生,绿衣鹦鹉一阵扑腾,掉了几根羽毛,老头子无奈道:“这憨货已经算是鹦鹉里的花甲之年,本来就没几根毛可以掉,你小子跟一头畜生怄气什么。”
把鸟笼丢在桌上,年轻人换了个几个坐姿都觉得不舒服,干脆再拎了一条长凳,按照老黄头的古怪说法,头脚搁在凳上,身子悬空,双手交叉叠在后脑勺下,望着天花板发呆,以往这里是个烤鹅铺子,天花板有一层脏乎乎的油腻,年轻人叹气道:“老黄头,我当下很忧郁啊。要不你再说说江湖故事,我就爱你讲这个。”
老家伙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的臭脾气,没好气道:“无话可说。”
年轻人是自来熟的无赖性子,山不就我我就山,眼神蓦地温暖起来,自顾自说道:“知道老黄头你是个老江湖,肯定有很多有趣的事情藏在肚子里,你喜欢烂在肚子里,不愿说就不愿说,反正俺温华也是有故事的男人。以前跟兄弟一起闯荡江湖,两个爷们,年轻伙子屁股上可以烙饼啊,所以大晚上总是不太容易睡着的,睡不着咋办,聊来聊去总是要聊到女人身上去,我那兄弟相貌好,我嫉妒得很,平日子经过村子讨水喝,要是我去敲门,那些个可恼婆娘们个个跟被我瞧一眼就丢了贞洁的烈妇般,别说给水喝,才开门就关门,嘿,换了徐小子一去,就如狼似虎了,拉拉扯扯,别说给水,连身子都想一起给了,唉,这事儿也不怨徐小子,人长得好看,都是爹妈使劲,当儿子有啥办法,怨不来也羡慕不来。我每次见到俊俏的小娘,就都要跟他说,当时以为徐小子约莫是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口气贼大,说这个不行那个不好,把我憋气的,就跟他说迟早有一天练剑练出大名堂了,就找个条子好的女侠做媳妇,气死他。老黄头,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说这世间的女子,再水灵,也得吃喝拉撒,你觉着江湖里那些个高高在上的仙子姐姐,也得放屁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