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说:“不要吹牛!老太婆,你的克星正坐在那边的笼子里看着你呢?”
“当然。”芳丹娜嬷嬷不动声色地说,“不过,起码我知道我的克星在什么地方。而你,独角兽,只知道闭着眼睛瞎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人克星的手中。”她冷笑一声,“只有我知道你的克星在什么地方。不过,只要你跟着我,我可以担保你不会遇到他,你得对我知恩图报才对。”
独角兽心头一动,把脑袋抵到铁栅栏上,靠近那个老巫婆,问:“红色公牛!我到哪里才能找到红色公牛?”那些铁棍冰凉刺骨,但她全然置之不顾,没有后退。
芳丹娜嬷嬷把身体凑过来,脸几乎贴到了笼子上。“哈格德王的红公牛!”她低声咕哝道,“这么说你听说过这头公牛喽?别做梦了,它得不到你的,你是属于我的。”她说话时,露出两颗又大又黄的门牙。
独角兽摇摇头,说:“你自己心中很明白,趁现在还来得及,把鹰身女妖放了,把我也放了。至于你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你愿意留着就留着吧,但请你最好放我们走。”
女巫那原先浑浊无光的双眼,突然像两个火球一样灼灼放光。两只毛茸茸的月蛾,本来是结伴赶去参加夜晚精灵聚会,一不留神却飞进她的眼睛,立刻咝咝地燃烧起来,化作一阵青烟。“我将暂时停止表演活动。”老巫婆气急败坏地咆哮道,“我要长途跋涉,到永恒世界去,把女巫祖传的所有恐怖全部召唤到这个世界。——你懂吗?是不是以为我这只是在说梦话?你是不是以为我光知道玩弄这些小把戏、装疯卖傻,是因为我不懂真正的魔法?我用狗、猴子耍把戏,是因为我不能碰到草,可是,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魔法和把戏的区别吗?现在,你竟敢公然威胁我,让我放了你,休想!有你在场,我的法力就会大增,我岂能轻易把你放走?我刚才跟卢克说,要把他的心肝煎熟喂鹰身女妖吃,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为了留住你,我会不惜把你的朋友史曼德里克的心肝挖出来喂你,我说得出就做得到……”老太婆气得暴跳如雷,说起话来都语无伦次了。
“说到心肝,”独角兽说,“真正的魔术是不用别人的心肝作引子的。你只能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而且一旦掏出来,再也放不回去了,真正的女巫都知道这一点。
芳丹娜嬷嬷恶狠狠地瞪着独角兽,独角兽发现有几粒沙子正沙沙有声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所有的女巫在哭泣时都只能哭出沙子,而不是泪水。她转身朝着她的马车疾步走去,走到半路忽然又折回身,露出她那难看得像烂石子一样的黄牙。她咬牙切齿地说:“算你厉害,不过,你再厉害,还是上了我两次当。你以为这些乡巴佬要不是我的提示,他们会认识你独角兽吗?不会的,我必须把你的样子打扮一番,让这些孤陋寡闻的乡巴佬,一眼就能看出你是独角兽,因为他们自然认识你的独角。这年头,这些乡巴佬们只有在这种巫魔会上,才有眼福看到真正的独角兽了。你最好和我在一起,跟着我去招摇撞骗。因为走遍这个世界,除了我,只有红色公牛才认识你,当然如果他能看到你的话。”说完,她一扭身钻进马车,不见了。
直到这时,鹰身女妖才拨开遮盖着月亮的乌云,皎洁的月光重新照耀着寥廓的大地,四野无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第三章 初识魔法师
史曼德里克直到拂晓时分才再次露面,他蹑手蹑脚地在一个个笼子之间穿行,悄无声息,像一个飘忽的影子。四野静谧无声,只是当他走到鹰身女妖的笼子边上时,不小心惊动了她,女妖在笼子中弄出了点响动。“我想早点过来,可是无法脱身。”魔法师告诉独角兽说,“老太婆安排了卢克监督我,这家伙几乎一夜都没睡,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后来,我出了一个谜语给他猜,这个笨蛋一门心思只顾猜谜去了,我才得空跑了出来。下一次我给他讲个笑话,准会让他一个星期都笑得合不拢嘴。”
独角兽情绪低落,但神情很平静。“我中了魔法。”她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本来以为你知道的。”魔法师轻声说,“不过,那些人一眼就认出了你,肯定让你觉得有些意外,对不对?”魔法师微微地笑了笑,他的笑容有些沧桑。“现在,你当然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通了,这种事情不可能瞒得过你。”
“我以前从来没有中过魔咒。”独角兽说。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我走到哪里,人们都知道我。”
“你此刻的心情,我能理解。”史曼德里克诚恳地说。东方欲晓,他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映照下,变得逐渐清晰起来。独角兽发现,魔法师的目光像这霭霭晨曦一样,迷离而苍茫。他神经质般微笑着,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误解,要相互了解很难。可是,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认出你是一只独角兽,而且知道我会成为你的朋友。但是,你却把我当成一个耍把戏的小丑,一个傻瓜,或者一个告密者。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施加在你身上的魔法仅只是魔法,当你将来重获自由,你身上的魔法就会消失。但是,你的误解加在我身上的魔咒却永远也不会消失。在你的眼中,我将永远是一个小丑,一个告密者。其实,一个人往往表里不一,一个人也不一定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也曾经在歌中听人唱到过,说很久以前,独角兽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独具慧眼的动物,没有什么能骗过他们敏锐的眼睛,仅凭察言观色,她就能一眼看穿一个人的内心。”魔法师的声音很柔和,随着天色变得越来越明亮,魔法师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愈来愈高。有一会儿,独角兽能够听到铁栅栏在嘈嘈切切的低语,不过,也许是她听错了,也许那是鹰身女妖在窸窸窣窣地抖动她的翎毛。
“我也把你当成我的朋友。”独角兽说,“你肯帮助我吗?”
“我不帮你,还帮谁呢?”魔法师说,“我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天亮了,那些可怜的野兽们陆续从睡梦中醒来。他们醒来后,又是打喷嚏,又是伸懒腰,早晨清冷的空气让他们禁不住直打寒噤,还有的在偷偷地呜咽。昨天夜里,这些动物们在他们的笼子里做了千奇百怪的梦,有的梦到了嶙峋的岩石、嫩绿的叶子和叶子上的小虫;有的梦到了一望无际、开满鲜花的草地,自己在草地上又是跑又是跳;有的梦到可怕的泥淖和流淌的鲜血;还有一位梦到有一只温柔的手替他在耳朵后面抓痒痒,舒服极了。可是醒来以后,耳朵后面却依然痒得要命。只有鹰身女妖整夜未眠,现在,她正蹲在笼子里,出神地看着东方初升的旭日,眼睛一眨也不眨。史曼德里克说:“假如她先逃出来,我们都得完蛋,谁也休想逃掉。”
他们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卢克的叫声,无论你走到哪里,总能听到卢克大呼小叫。只听他咋咋呼呼地叫道:“老史!老史!我猜到了,你说的是咖啡壶,对不对?”魔法师身不由己,只好离开独角兽。“今天晚上,”他悄悄地叮嘱独角兽说,“等着我,明天天亮以前。”说完,就慢吞吞地离开了,他神不守舍的样子,好像把魂丢了一样。卢克绕着笼子,装模作样地跑了一会儿步。中间那辆黑色马车里,又传来芳丹娜嬷嬷那凄凄惶惶的爱莉之歌。
此就是彼,高就是低,
世间万物终要毁坏,
有一个秘密,天下无人知一
过去的时光一去不回来。
天亮之后,又有周围村庄中的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卢克立刻又来了精神,开始像昨天一样大声张罗起来:“快来看呐!快来看呐!这些黑夜生灵!”就像一只喋喋不休、多嘴多舌的金刚鹦鹉,而魔法师史曼德里克此刻则正站在一个箱子上,为观众表演魔术。独角兽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越发对此人放心不下,不是担心他的为人,而是担心他的那几下子伎俩。只见他一会儿把一只母猪的耳朵变成一整头哼哼叫着的老母猪;一会儿又把一篇布道辞变成一块石头;一会儿把一杯水变成了一把沙子;一会儿又把五把铁铲变成十二把铁铲;一会儿把一只兔子变成一条死金鱼;一会儿又把一根枯树枝变成一把雏菊。每当他变出一个新的戏法,引来观众啧啧称奇,魔法师都会情不自禁地转过头来,难为情地瞥独角兽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说:“哦!这些小把戏当然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睛。”还有一次,他把一只枯萎的玫瑰变成了一根萝卜,独角兽很喜欢这个魔术,其实她知道那并非一个真正的萝卜。
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怪兽展示正式开始了。卢克像昨天一样兴冲冲地领着大家,从一个笼子走向另一个笼子,眉飞色舞地向大家吹嘘芳丹娜嬷嬷炮制的一个个传奇。恶龙满口喷射着火焰,地狱看门狗克耳柏洛斯不停地嚎叫,诅咒着地狱之门。萨提尔依然没个正经,朝看热闹的女人们挤眉弄眼,长吁短叹,弄得那些乡下女人一个个热泪盈眶,心神不定。大家围着人首狮身蝎尾兽指指点点,他那长长的獠牙和涨满毒液的蝎尾,让人胆战心惊。接下来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地狱之蛇,观众们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蜘蛛怪那张悬挂在无底深渊上的大网,让这些人惊叹不已。在他们眼中,那张巨大的蜘蛛网就像渔夫用的渔网,那个惨淡的月亮就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每一个人都以为这张网是真的。不过,只有蜘蛛自己相信,那个月亮是真正的月亮。
这一次,卢克没有在鹰身女妖的笼子前多事逗留,没有像以往那样津津乐道地讲述菲纽斯国王和亚尔古英雄们的故事。相反,在经过关着鹰身女妖的笼子时,他只是敷衍了事地告诉大家这是鹰身女妖,简单解释了她的名字的含义,就催促观众们快快离开。鹰身女妖冷笑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冷笑,只有独角兽注意到了。不过,独角兽预感到,将来她肯定还会再有机会看见鹰身女妖这怪异的微笑,不过那可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观众们来到独角兽的笼子跟前,凝视着她,谁也不说话。独角兽感到心中一阵悲苦,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悲悯之情。她心中暗想,假如那施加在我身上的咒语消解了,独角兽的幻象消散了,他们看见的如果仅仅是一匹司空见惯的白马,还会这样伤心吗?那女巫说得对,那样的话,没有一个人会认出我来。就在这时,她的耳畔传来一个人柔和的声音,很像是魔法师史曼德里克的声音,那个声音是自她自己的身体内传来的,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只听这个声音对她说:“毕竟,他们的眼睛充满悲伤。”
卢克扯着他那公鸭嗓子尖声嚷嚷道:“快来看呀!不看你会后悔的!”随着他的嚷声,悬挂在中间那辆车子上的黑色帐幔,又一次蠕动着缓缓地掀了起来,露出了蜷缩在里面的爱莉。在那散发着逼人寒气的黑影中,可怕的爱莉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地唱着不祥的歌。独角兽发现,那些观众们一看到爱莉,就像见到魔鬼一样立刻四散而逃。她知道,他们心中肯定也和她一样,充满了恐惧,觉得幽灵般的死神正在向自己一步步逼近。现在,独角兽当然知道,这只是芳丹娜嬷嬷邪恶的魔法在作怪,独角兽心中暗想,这个女巫知道的秘密比自己还多。
这个白天似乎显得特别短促,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也许是鹰身女妖施展了什么法术,让黑夜早早地降临了。暮色苍茫,天空乌云翻滚,太阳一下子就陷进乌云的深渊中不见了,就像一块烧红的石头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好像明天再也不会升起似的。无边的黑暗顿时就笼罩了大地,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见一颗星星。黑暗中,有一个比黑夜更黑的影子,正在笼车之间无声无息地游动,那就是芳丹娜女巫。黑影靠近鹰身女妖的笼子,鹰身女妖一动也不动,这让老太婆觉得有些奇怪,她在女妖的笼子前停住脚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
“别急。”最后,她终于嘟哝了一句,“不要着急。”但她的声音里好像多了一丝疲惫和疑虑。她来到独角兽的笼子跟前,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了一眼,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闪烁着冷冷的凶光。“唉!再过一天!”她长吁短叹地冒出一句话,转身走开了。
她离开后,整个巫魔会的营地笼罩在死一样的寂静之中.除了蜘蛛和鹰身女妖,所有的野兽都入睡了。蜘蛛在织网,鹰身女妖在等待。夜色愈加凝重,无边无际的黑暗吱吱嘎嘎地作响着,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仿佛要把所有的生命都压成齑粉。独角兽恨不得此时此刻天空突然出现一道裂痕,像闪电一样,把黑暗的天空和大地一下子劈成两半,把无边的黑暗照亮——照亮这坚不可摧的铁栅栏。她想:“魔法师怎么还不来呢?”
魔法师终于出现了,他急匆匆的身影穿过静寂的黑夜,像一只机警的灵猫,在笼子的黑影之间绕来绕去,悄悄地靠近。他走到独角兽的笼子跟前,装腔作势地向她弯腰鞠了一躬,板着脸说:“尊敬的女士,史曼德里克愿意为您效劳!”独角兽听到旁边的笼子里,鹰身女妖抖动着翎毛,发出像青铜刀刃相击一样的声音。
“我想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她说,“你真的能帮我逃出这里吗?”
这个高个子男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好像连他那充满魔力的修长手指也因此变得灵巧而欢快。“我跟你说过,这个女巫犯了三个致命的错误:最后一个错误就是她不该把你捉住关进笼子里;第二个错误是她不该捉住鹰身女妖,因为你们两个都是真正的神兽。芳丹娜嬷嬷不可能像在其他野兽身上那样,在你们身上施展魔法,尽管她有本事让冬天多出一天。不过,她做的第一件傻事,是她不该把我也看成是和她一样的江湖骗子,因为我是真正的魔法师。我是魔法师史曼德里克,是世界上最后一位奇迹术士。别看我的样子很年轻,其实我的实际年龄比我的样子大得多。”
“另一位哪去了?”独角兽问。
“别担心,此刻正在猜我给他出的一个新谜语呢。这个谜语没有谜底,这小子可能从此之后再也动弹不得了。”史曼德里克边说边挽起袖口。
他喃喃地念了三声咒语,一边急促地用手打着响指,奇迹立刻发生了。独角兽发现,一直包围着自己的铁笼子刹那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一下子就置身于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四周绿树环抱,花香馥郁,有橘树,有柠檬树,有梨树,有石榴树,有杏树,还有橡胶树。脚下是春天温软湿润的泥土,繁星满天,璀璨夺目,大地上撒满白银般的月光。独角兽顿觉心清气爽,几天来的阴郁烟消云散,她深深吸了一口这清新的空气,鼓足全身力气,奋力一跃,但马上就发现情形不对,她的身体碰在什么上面。她这才知道,此刻她虽然看不见那些囚禁着她的铁栅栏,但它们明明还原封不动地在那里,她刚刚四脚腾空,就立刻颓然坠地,心中沮丧极了。
“哦!太抱歉了!”黑暗中传来史曼德里克的声音,“不妨事,让我试一试另外一个咒语,但愿它能把你解救出来。”
他像唱歌一样吟唱起咒语,语调单调而低沉,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刚才那片奇异的树林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阵烟一样被风吹散了。“这个咒语的法力更大。”他说,“我一念起这个咒语,那些铁栅栏就立刻会变得像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