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嗓音柔和,带着些温软的语调,轻轻慢慢。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白榆。”
李文简一直紧绷的肩颈松懈了些许。
“他那时还不会说话,被一群小太监往湖水里摁,我恍恍惚惚的,上去帮了他。”昭蘅眨了眨眼,又说:“后来他就经常来浣衣处找我。”
“我那会儿……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大抵是孤单得很了。他是个内侍,又是个哑巴,他天天受人欺负,我也是一粒微尘。他怜悯我,我也怜悯他。”昭蘅折下案头桂枝上的一片叶子,声音有些蔫蔫的:“突然有一天他会说话了,我很为他高兴。再之后,他跟我说他叫白榆,受了贵人的提拔,在东宫很有几分体面。他帮我跟奶奶取得联系,帮我照顾奶奶……”
“所以你喜欢上了他。”
昭蘅闻言偏头,面对他风骨清俊的脸,从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里品出了更加浓郁的酸涩。
“殿下,在我当时那样的情形,谁像他那么好,我都会喜欢他。”昭蘅抬起脸看向李文简,她说得很真诚,目光静静地看着李文简:“但是这辈子那么长,会遇见很多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从认识陪你走到最后。”
昭蘅轻抬下颌佚?,看向案头那一盆被灯光照得泛光的金桂,修剪过的疏叶里,点点桂花如同碎金浮动。
“从决定进东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往这个故事之外走。时至今日,我或许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白榆。”她一双眼瞳清澈地映出他的影子:“只是没想到,跟他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碰面。那种感觉就像,曾经跟你一起在烂泥了打过滚的鸭子,一飞冲天成了翱翔苍穹的雄鹰。”
眼眶红透,昭蘅咬紧牙关,将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里有几分压不住的呜咽:“我很震惊,也很欣慰。他的脾气太好,我以前总担心他会受人欺负,现在不用怕了,没人能欺负安家的小郎君。我们都从泥淖里爬了出来,现在过得越来越好,我为他感到高兴。”
殿内铺陈开来的烛光虽灰暗,但照在昭蘅的脸上,她眼睫轻动,水涔涔的眸子里平添几分柔光。
在她哭的时候,李文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任由她低低的饮泣声将他的心肺撕裂。他莫名想起小四郎南下前在湖边金柳下小心试探他的神情,少年炙热真诚的眼光现在回想起来都仿佛蒙着一层雾。
那日傍晚的湖边落日下,他谨慎地问自己,如果他喜欢的人是个地位低下的人怎么办。
李文简从不在意身份与地位,甚至现在也走入局中,因为一个曾经身份卑微的女子变得不那么君子。
如果没有那日的事情,昭蘅和小四郎的故事又会有怎么样的走向?或许小四郎已经禀明家中长辈,现在满环欣喜地准备迎娶她。她呢?开开心心地准备做新娘,而不是像现在,伏在臂弯里为过往的遗憾而哭泣。
“阿蘅,你恨我吗?”李文简立在她面前,声线清冷。
“恨过的。”昭蘅抬头,烛光照见她泛红的眼眶。顿了顿,她又说:“可我怎么能恨?最绝望的时候在我身边的是您,默默包容我的人是您,让我知道自己可以堂堂正正的人是您。殿下,当我真正见到您那颗犹怜草木青的苍生心怀后,那些恨就泯然无踪。”
试着从殿下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她理解了他的愧疚。
其实她想说,不怪他的。
她和白榆,一个是宫女,一个是太监,在她看来,这样的关系是门当户对的,所以她能够很坦然地跟他相处,接受他对自己的关怀和照顾。
如果知道他是小四郎,恐怕她早就跑远了。她胆小怕事,恐沾染是非,绝不敢跟他有半分牵连,更别说要在一起。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纵使没有殿下,她跟小四郎也不会有故事。
因为她太怯弱了。
奶奶的死才让她鼓起勇气一脚踩进这个旋涡里。
李文简寂然无言。
昭蘅浓长的眼睫被泪水浸湿,声音颤了颤,说:“殿下不要再愧疚,所有的事情都有个因果。这件事情里,我们都是那个果,我恨的是那个因。”
李文简静默地垂眼,过了许久,才慢慢道:“不是。”
不是愧疚。
昭蘅微愣,仰头看着李文简:“不是什么?”
“不是愧疚。”李文简安静地道:“是喜欢,是心疼,是遗憾。”
昭蘅疑心自己听错,诧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