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大堂的灯光底下,面如冠玉,身上一件米灰色的休闲服。举手投足间有些漫不经心的清贵意味。然后他蹲下身来,声音徐徐低缓:“你的堂兄正在门外等着你。我是带你回来t城,可他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我不想这样死心,举起一根手指,小声说:“我就再和你住最后一个晚上。”
他并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一向不肯轻易服软,更从未求过人。我是真的不想跟着杜程琛去什么杜家。我对聚会上杜程琛的冷面孔没有好印象,即使他送出一串佛珠。我甚至对从未谋面的杜家也连带着排斥起来。我站在会所的大堂中,甚至有些后悔,我不该在决定离开大山时那样莽撞。
我心里很紧张,满怀希望他能说一声好。这几天相处中,他给我的感觉总是很亲切,并且带着一点温柔的。然而那天晚上,顾衍之看了看我,目光里带上一些为难,还有拒绝:“可是我今天晚上并不回家,我有事情。绾绾。”
我一下子觉得像是肺里灌满了冷空气。
他看看我的表情,伸手要来整理我头上的新帽子,我脑袋一偏躲过去。他的手落了空,过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收回去:“我昨天晚上给你的堂兄通过电话,他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你不用怕他。”
隔了一会儿,我说:“我知道了。”
“你在生气?”
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大堂的壁灯上:“没有。”
“你看着我说这两个字。”
我扭头就走。
他没有追上来,而我越走越快,一路顺利地走到杜程琛的车子前面,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旁边的杜程琛看我一眼,语气淡淡:“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时候,要系上安全带。”
我依言而行。心里想着前几天航班起飞,顾衍之帮我扣上安全带的场景。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扭过脸,朝着车窗外面看过去。
顾衍之还没有离开。他站在大堂门口,正在接电话。他长得那么高,光线半明半昧之间,更是裁出一道修长剪影。不远处一个穿着湖绿色长裙的女孩子像是突然看见了他,挥着手向他打招呼。我看着那名女孩子朝他走过去,她的手指提起裙摆,穿着高跟鞋,脚步却快得像小跑。终于在最后一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被顾衍之一把抱住。
我看到那个女孩子仰起头,说了句什么。然后顾衍之微微低下眼,脸上有点儿笑容。
有那么一刹那,我像是突然有点儿明白了江雁南说的那句“面善心狠”的意思。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对任何人都温柔,却像是另外一些人对别人的客套和礼貌一样,只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他将兜里的一把糖果给了人,却转眼就忘记。他没有上心。他也并未觉得应该上心。他的涵养只是一种表象。他只是随手这样做而已,却并不希望别人真的就此依赖上他。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他本来连带我离开大山都没有义务。他本来与我无关。杜思成的女儿又如何,他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其实他如今做到这样,已经是对我十分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突然再次开始讨厌上了他。
第五章从此以后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件事,我还活着,和我遇见你(二)
来到t城前一年的感觉很像赌玉。我标到了一大块看起来成色很好的石头,外层细腻,有大片松花,被剖开的一角鲜翠欲滴。然而等把浮华一层一层剥下去,里面却是白茫茫一文不值的石头,那盈盈翠绿只浮在那剖开的一角,完全不是原本以为会有的大片极品帝王绿。
我在回到杜家的第二天,杜程琛着手准备我的入学手续。他的效率迅速,再过一天的上午,我已经被他送去了附近小学三年级一班的班上。这所小学的三年级班主任很和蔼,同学也还算和睦,只是我没有料想到这里小学三年级的东西比我学过的要难。
我转学过去不久,正好碰上期中考试。除去语文还算不错,外语和数学都答得惨不忍睹。我对着发下来的成绩单坐禅入定十分钟,最后把它团成一团丢进了教室抽屉里面。回去后很庆幸地发现杜程琛并不在家,更庆幸的是家中阿姨告诉我,杜程琛下午出差去了国外,要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
我说:“哥哥他经常出差吗?”
她正忙着擦拭桌几,头也不回:“对。杜先生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的。”
我竭力压住脸上要铺展开的笑容,说:“真的吗?这样哥哥会很累的啊。”
一面说一面脚步轻快地去餐厅拿蛋糕。在来杜家的半个月里,每次放学回来,在餐桌上总能看到一块刚刚烘焙好的蛋糕。然而今天下午的餐桌空空如也,我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找到。站在那里看向阿姨,后者被我瞧了一会儿,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拍一拍额头说:“哎呀你看我,一忙起来就给忘记做了。你想吃吗?我现在去给你做?”
她这样说话,脚下却没有动。站在桌几旁,身材高大。并呈现出中年发福后富态的椭圆形。我跟她无声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说:“不麻烦您了。今天不吃了。”
从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纠结于杜程琛的离家在外。
我相信二十六岁的杜程琛每天面对着我这么一个年龄代沟巨大的妹妹一定很痛苦,当然我也很痛苦,我们一起痛苦的结果就是他在杜宅中呆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每天不是出差就是应酬,或者说他可能还有别的去处,总之就是不回家。这本来是我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