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羡第一次见到赵绪,是在大盛王朝新帝三年。
彼时与南疆历时五年的战火终于熄灭在了这个寒冷的冬天,又逢裴太后寿辰将至,帝诏大赦天下,天降飞雪,绵延三日而不绝,百姓皆称之吉兆。
即便是寒冷的飞雪大有不休之态,也无法浇灭大盛王朝的百姓对于胜利的热情,沈羡则不然,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行走在幽深无垠的山林间,早已是强弩之末,连呼吸间吐出的白气都少了两分温热。
甚至,不待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被饥寒与倦意齐齐吞噬,一跤便摔在了冰天雪地之间,人事不醒,只是朦朦胧胧地想到,沈羡,你要死了。
她并不知道有人提着灯正踩过窸窸窣窣的枯枝,将她从大雪之中抱起,脊背挺直,缓缓而行,却是依稀间仍能感觉到一些温柔,连带着陷入的无边黑暗都带上了两分轻软。
那里头有光,还有凤尾琵琶轻声弹拨的过往。
却忽然如裂帛声起,沈府满门十九条性命自那过往中拼死挤来,梦中有人陡然扭曲了面容,厉声喝道,“阿羡!醒来!”
阿羡!醒来!
她霎时间骇然而醒,慌乱地摸过冰冷的地面,仍能感觉到那凄厉的声音嘶吼逼近,令人胆寒。
“别怕,”陌生的嗓音在她耳旁响起,带着一些浅淡的安抚,“是风声。”
竟已是身处在山洞之中。
沈羡转过头,便一眼瞧见了那个男人,穿着一身样式朴拙的玄衣,正随手捡着几根枯枝添进渐弱的火堆之中。火光模糊了他的面容,见她看过来,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赵绪,”见她面色惑然,男人耐心地重复道,“我叫赵绪。”
“沈羡。”
赵绪点了点头,递过一个酒囊,“喝口酒,暖身。”
“多谢,”沈羡双手捧过酒囊,浅浅饮了两口,便有一股暖意从喉头滚入四肢百骸,不由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连倦意都清减了两分。
她原本想告诉面前这个人,山下有许多官兵,她是一个逃犯。然而山野本就少有人迹,更何况漫山大雪,若说赵绪只是与她巧遇,她却是不信的。
便生了些犹豫,却还是问道,“你知道我是逃犯,却还要救我。”
男人伸手取过她手中的酒囊,一样饮了一口,方才笑了笑,淡声道,“逃犯又如何,我想要的人,天下不可阻。”
他取酒时离得她很近,能瞧见袖口金线织就的暗纹光泽涌动,晃过他的面容,如玉映雪,如春融寒,令她不由想到从前陵州雅集,曾见过璧玉之辉。
“沈羡。”赵绪站起身,拂袖间有风势平地而生。
她抬起头,静静地瞧着他。
“新帝三年秋,陵州太守沈为清贪墨赈灾白银十万两,致死陵州百姓一万三千人,证据确凿,于三日前判满门抄斩,阖府主仆十九人无一幸免。”
沈羡抿了抿唇,便听得他又道,“沈大人乃先帝崇武九年探花,为官十八载,官声清廉,颇得民心,听闻曾有乞儿不顾残疾病弱,从城北辗转至城南沈府门前一拜,只为一贺沈大人寿辰。”
她垂眼道,“那乞儿名唤三春,身有腿疾,自陵州城北至城南一路十余里,仍执意到门前一拜,沈大人感念其执着,将他留在府上做了小厮,一门十九人,也有这乞儿的一条性命”
话到此处,眼底已有泪光,她眨了眨眼,竭力稳声道,“他们都已经死了。”
赵绪平静地望着面前的人,淡淡道,“跟我走吧。”
他的嗓音低沉,却如同带着蛊惑,“我带你到天子面前,亲口讲一讲这个乞儿的故事,如何?”
沈羡仔细地瞧着眼前这个男人沉静的面容,缓缓点头,“好。”
赵绪唇角便含了两分笑意,“你不怕我诓你?”
仿佛是突然之间蓄满了力量,沈羡瞧着那人用金线滚了一圈如意纹的襟口,面色是同样的平静,
“赵乃国姓。”
赵绪的眼中一瞬间泛起了亮色,以至于很久以后,沈羡再想起今时今日的相遇,都无法忘记这样一双眼睛,仿佛是黑夜中倏而亮起的一抹烛火,在无尽的前路中照进了些许方向。
赵绪本是轻装简行,只带了护卫几人,一早便将山下的官兵清理了干净,领头的人叫晏十一,是他的心腹,道大雪封山,已经清理出一条道路,可以返回玉州城。
马儿留在了山下,须得先下山。赵绪转过头,缓和了语调问道,“山路难行,你可能坚持。”
沈羡点点头,站起身勉力走了两步,坚持道,“可以。”
他瞧她瘦弱,便自手边递过一盏小小的灯笼,笑道,“替我掌灯罢。”
她迟疑地接过,下一秒便腾空而起,被他横抱在了怀中,赵绪向护卫几人吩咐道,“走罢。”
晏十一等人低头跪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