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法师又讲述了不饮酒、不杀生、不妄语、不邪淫、不偷盗的戒规与皈依佛法僧三宝的道理,并给刚出家的何老汉取了一个法号,名叫空苇。
“谢法师!”空苇和尚双手合十,跪在佛像与法师面前说,“承蒙法师开恩,收留我这衰草枯叶,孤家寡人。贫僧家徒四壁,亦无妻室后人,仅有祖田十多亩,愿带到庙上,献给佛祖及诸位圣贤。”
“善哉善哉!”法师说着,端起一只金碗,用手指蘸着碗里的甘露,洒向众人。
正艾淋着甘露,半梦半醒,眼前一尊金晃晃的雕像向他投来亲切的目光。他指着金像问:“这是谁?”人们告诉他,这是刘皇叔刘备。他为何总看着我呢?正艾心想,想来他是在找自己的兄弟。关公在我们烟村;张飞在张飞庙里。他们三兄弟如今天各一方,就像我与哥哥正清。而一出庙门他便紧握着善珍的手,生怕一阵风把他们吹开。
晚风吹开云朵,吹入江上航道与林间小径。他们顺风离开了人群,穿过走廊、庭院,就来到观星亭。亭子里有张石桌,与黛溪边的石桌相似,旁边围着四张石凳。相传当年诸葛亮曾在此夜观天象,占卜未知。而今晚他们坐在这里,遥想今后的命运。
群星熠熠,落入江水,凝成亮晶晶的水滴;过往的鱼群摇头摆尾,将它们含在嘴里。鱼嘴总是在看不见的地方闪光;他们沉默的心思也是如此。母亲好吗?正清在哪里?正艾心里想,明年此时,善珍在哪里?我又在哪里?眼前的善珍在想什么?逝去的时光又在哪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六章·下巫山(5)
夜晚,人都走了,他们仍留在观星亭内。这时,空苇和尚独自走来,像一根空空的芦苇。
正艾问道:“老人家,怎么还不睡呢?”
“出家了,睡不着。”老人说着,也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仰望群星。
“出家和在家有什么不同呢?”正艾又问。
“都差不多。我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家中无人,到了庙上还有个照应。”
“那您为何睡不着呢?”善珍问道。
“唉,人死如灯灭,还是亮的时候好啊!”老人对着星空说,满天星星都在颤抖。过了一会儿,老人又低头指着江岸的一片灯火说:“我原先就住在那里,白帝城下的永安宫,天天给刘皇叔洒扫庭院!”
“永安宫,那是什么地方?”善珍又问。
“当年刘备*东吴,为陆逊所败,退还到白帝城内,将原先的鱼复改为永安县,在这儿建立了永安宫。没想到刚住到第二年就驾崩了。临终前,先主就在那里托孤,将儿子刘禅与汉室大业一并托付给了诸葛孔明。唉,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江水把什么都带走了。”老人说罢,怅然离去。
观星亭内,只剩下两个孤儿,也不知江水今夜将他们托付给谁。他们就这样一直坐在观星亭内,直到所有的星星都融化在苍白的天空。
当银勺发亮,“白盐曙色”辉映“赤甲晴晖”,他们走下白帝城,一路又见“文峰瑞彩”,“滟滪回澜”。回到码头,他们又驾船退回奉节城,只为看一眼刚听说的永安宫。奉节有两座城门,一座依斗门,一座开济门。两座城门的名字分别取自杜甫诗句:“每依北斗望京华”与“两朝开济老臣心”。而登上依斗门时,城中忽然拉响警报,人群四处奔逃。几架日本飞机从头顶掠过,自西向东,蹿入下游天空。几架苏联飞机紧随其后,开炮射击。警报解除之后,人们手中晃着报纸,奔走相告:“苏联对日宣战!我军越战越勇!日本人就要投降了!”
可临近胜利,空气并不祥和。警察在街上到处搜身、盘问。伤兵公然抢劫。尽管如此,街上商铺林立,耍猴、卖唱的,做各种小生意的,应有尽有。一整天,正艾领着善珍走街串巷,来到永安宫,已临近黄昏。这里就是当年刘备托孤的地方。空荡荡的一片红房子,珍藏着千年时光。夕阳残照,辉映着残碑、荒草,古树、红墙。前人都走了,后人还没有到来。孤儿比从前更加孤独。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和尚手持一根枯枝在宫中穿行,口中念道:“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
“那该怎么办呢?”
疯和尚回头一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正艾心头一亮,领着善珍又登上小船。
从瞿塘峡到巫峡,一路水流湍急,泡漩一个接一个,小的形同树根,大的有如堰塘。小船像指南针一样颤动摇摆,任自然之力将它推进波谷,或送上浪尖。头顶忽云忽雨,船身又不知打湿了几回。而来到神女峰下峰回路转,万道霞光从云端喷涌而出;神女站在五彩云霞之上,守着孤峰绝岭已不知多少万年。这时,一艘木帆船从身边经过,船夫唱起古老的船歌: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巴东三峡巫峡悲,猿啼三声泪沾衣……
歌声顺水漂来;帆影在前面摇晃。正艾停下手中双桨,若有所思——
“哎呀呀,善珍,”他突然说,“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一路,我一直在追寻我的师父啊!”
“你的师父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善珍问道。
“当然是冉瞎子冉师父了!他教我的歌,在岸上想不起,一到江上都想起来了!”
“快看!”善珍指着岩壁说,“那匹岩石,上面好像有个和尚被倒吊在半空?”
“看见了看见了!”正艾喊道,“正是倒吊和尚!冉师父从前就说起过的。”
“是不是能空和尚?他一直被倒吊在这里呀?”善珍又问。
“是啊,为了戒清!——‘能空不能空,戒清戒不清。’看来古往今来的金鸳鸯,都在为爱遭罪受苦、忍受折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