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灵很悲伤,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他今年十六岁,要懂事不懂事。但有一件事他心里很清楚,师父,很快就要离开他了。
他还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师父的身子,似乎在不停的往身后的大青岩里面钻。大青岩坚硬若钢,铁家伙砸上去,仅留下几点印子,但大青岩在大拙瘦弱的身子面前,却退缩了,无声无息的往里陷进去。
终于有一天,大拙的身子,完完全全的嵌进了大青岩里。
这一夜,月色如霜,青蒙蒙的江面上,江水安静了许多,水流呜咽,就象在叹息。
大拙让一灵坐在自己面前。
“孩子,我很高兴,你长大了。”他苍老潮湿的眼神里,有着无边的慈爱和欣慰。
“你是个孤儿,我只知道你姓王,一灵是我给你取的,是法名,将来你要还俗,也可以做你的名字。”
“今夜我就要离开你了,孩子。我活了一百零八岁,前半生杀人如麻,后半生救的人,我也没数过,不知能不能赎我的罪孽。呆一会儿,看来接我的,是佛祖,还是江中的这十八个小鬼,就知道了。”说着,他轻轻的笑了一声。
一灵泪如泉涌:“不,师父,你不能离开我,不会的。”
大拙微微笑了:“孩子,这是佛祖的旨意,师父虽然离开了你,但师父的许多东西,却都留在了你的身体里,因此也可以说,师父并没有离开你。”
一灵眼泪簌簌的往下落,要明白,却似又不明白。
大拙看着他稚嫩无助的眼光,叹了口气,道:“一灵,今天你舍不得我,但日后,你说不定会恨我的,恨我留在你身体里的那些东西,带给你无穷的烦恼。不过那也说不定,人是会变的,何况你还小,一切都还没定型。你是恨我还是感激我,再过两三年就知道了,不过我希望你还是恨我的好,否则……”他没有说下去,抬头看着天上的冷月,过了好一会,又微微的叹了口气。
一灵怔怔的看着师父,师父话中的意思,有许多他都不懂。经年搏击江浪,十六岁的他,体格雄壮犹胜过一般的壮年汉子,但居处一隅,行善积德,心地纯朴,较之市井中十一、二岁的小儿,只怕还要单纯得多。话中的机锋若是太多,他就实在是弄不明白了。
“不,师父。我决不会恨你的。”他的话斩钉截铁,正是热血少年常有的语气。
大拙转过眼光,看着他,露出慈爱的笑意。
“好吧,孩子,不管将来会怎么样,我先交待你一些事情。”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庄重无比,一灵坐正了身子,凝神听着。
“明天,你动身往北,到少林寺去,见到他们的主持方丈,问一个人,大愚禅师,看他死了没有。大愚若是没死,你想法见到他,将‘苦海神灯’演给他看,看他有没有破法。”
“苦海神灯?那是什么?”一灵皱起了眉头,但随即脑中突然电光一闪,一些奇怪的姿势突然冒了出来。这些姿势非常的古怪,或者说好笑,他如果不是癫了,好好的,绝不会做这些样子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一灵对自己脑子里突然出现的古怪现象惊讶无比,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师父。
大拙也正在看他,眼光犹如两道冷电,好象直要看到他心里去。一灵又吃了一惊,他从来没见过师父有过这样的眼光。
他惊讶莫名的样子。全落在了大拙的眼里,大拙笑了,眼光又变得苍老、慈爱。
“孩子,不要怕,师父一生的积累,都转到了你体内,东西多了,可不止这一点。”顿了一顿,又道:“不管大愚有没有破法,你都回来,回到江上来,伴着师父,你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只要不受到激发,不会自动冒出来,就让它们跟着你,自生自灭吧。这是天意,没有办法的事情。”
大拙停了一会,又道:“如果大愚死了,你就到泰山去,等到明年的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天下英雄聚会泰山之顶,你注意看着,有没有一只巨大的金鹫飞来,如果有,你将‘回头是岸’演给骑金鹫的人看,看她能不能破。如果没有,你还是回来,伴着师父。”
大拙说到“回头是岸”,一灵脑中立即涌现出一些持剑的姿势,他从来没有见过剑,但他觉得,这些姿势非常的优美,如果自己使出来,一定非常的好看。
大拙侧头看着遥远的天际,缓缓的道:“她是一定会来的,孩子,你这一生,注定不会平凡。”他看向一灵的眼睛,一灵愣愣的眼光里懵懵懂懂,就象一张白纸,又象一块璞玉。他摇摇头:“孩子,你有得苦头吃了,那些魔头,哪一个不有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哪一个又肯轻易服人?受了四十年的委屈,哪一个又不想伸头吐吐冤气?唉。”他叹了口气,远远的江面上,竟似乎也起了一层淡淡的皱纹。
大拙闭上眼睛,良久,不再说话。
月到中天。
大拙突然睁开眼睛:“阿弥陀佛,一灵,到江边打桶水来。”
“哦。”一灵应了一声,起身打水,心里奇怪,想:“师父要水干什么?”
到江边,方沉下桶子去,耳边突然响起师父慈祥的声音:“一灵,师父去了。师父给自己造好了坟莹,你洒上江水,也就成了。明日太阳出来,你就走吧,一灵,好孩子,好自珍重。”
“师父。”一灵一声痛叫,翻身扑回,他的身子犹如闪电,只是他自己并没有觉得。
大青岩前,已没了大拙的身子,大青岩平滑如镜,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就在刚才,这大青岩还凹进了一块,里面还坐着一位老僧。仅是大拙禅座前面的青石板凹进了一块,仿佛平空间给人铲去了似的。
一灵脑中的一些知识告诉一灵,师父是用大天龙爪抓碎了面前的青石,然后吸到自己身上,给自己建造了这座独特的石棺。
“师父。”一灵扑过去,冰凉的青石粉,隔开了师父温暖的身体,慈爱的目光。他恨不得将石粉抹掉,挖出师父,但灵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一灵号啕大哭,江水呜咽,山谷回应,似乎也在陪着他落泪。
过了好久好久,一灵慢慢的走回江边,慢慢的打了江水,轻轻的洒在石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