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睛子自幼聪颖,在诗词歌赋上,更是早早显出了过人的天赋。两岁可诗,八岁能论,十一岁上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起了小说。然而就在那一年段家遭满门抄斩,金睛子则被一炼气修士所救,从此走上仙路。
新皇以雷霆手段扫除段家令举国拍手称快,毕竟段家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家主段存远凭借权术上位,是后来的历史所公认的、不折不扣的奸佞之臣。
金睛子不在乎什么奸佞不奸佞的,在她眼里父亲就是父亲,是视她如珍宝的父亲,是亲自教她为文作画的父亲。金睛子四岁时失去了母亲,父亲是她绝大部分情感的寄托。母亲离开得太早,除了满腹的疑问外,什么都没有给金睛子留下。
母亲晏氏并非皇城人士,父亲含糊地说她是南方的贵族。然而这一说法颇没有根据,因为金睛子从未见到过母亲那边的亲戚。她曾在父亲的书房找到过一本记录全国名门望族的书册,上面也并未提到晏家——父亲的书房是任金睛子来去的。
母亲的死因也十分蹊跷。她死前并未患病,身体上也没有外伤或中毒的迹象,几乎是莫名其妙地就暴毙了。金睛子踏上仙路后才知道,修仙之人的内伤根本不是凡人看得出来的。
是的,她的母亲来自修仙界。
而引她上仙路的那位炼气修士,正是受惠于她母亲遗物的废太子李百闻。
李百闻在金睛子八岁时遭到废黜,走投无路之际,段存远突然出现,将一锦盒递至他手中,锦盒流光溢彩,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此为仙界丹药,凡人服之,也可成仙。”段存远说。实际上那颗普通的洗髓丹只能洗出凡人的修炼资质,距离“成仙”还很遥远。但段存远身为凡人,不通此间道理,只以“成仙”称之。
“为什么?”李百闻既惊且疑。
段存远一叹,说起了他来自仙界却不幸早逝的发妻和那个原应属于仙界的女儿。他说李百闻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等时候到了,把我的女儿引上仙路,送她去八大派——明霞说她的资质足够去八大派的。
明霞是晏氏的名字。
至于来自修仙界的晏明霞为何会下嫁凡间,为何身为寿数远超凡人的修仙者的她会无故猝死,为何段存远不自己服下那颗仙丹而是要把一切交给李百闻,段存远并未提及。他只用眼睛逼着李百闻要他发誓,发誓日后带金睛子上仙路,发誓把晏明霞的仙界遗物交到金睛子的手里,发誓送金睛子去八大派。于是三年后李百闻带走金睛子。
也许段存远在当时已经意识到了段府终将到来的衰败,甚至是覆灭。为官十数年,他聚敛财富,欺上瞒下,坑害忠良,唯利是图,在朝堂上左右逢源风生水起,做的这唯一一件好事,救李百闻一命,却成了段家的催命符。
新皇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段存远赠废太子洗髓丹一事,便也想从段存远处得到一颗。凡间帝王固然荣华富贵,哪比得上逍遥仙界长生不老来得更有吸引力。然而段存远已经把晏明霞所有的仙界之物给了李百闻,又怎么拿得出第二颗洗髓丹?新皇大怒,为了那颗莫须有的洗髓丹抄了整个段府,更以勾结废太子的罪名抄斩段家满门男丁,女眷则悉数入掖廷为奴。
这些都是金睛子在李百闻那里知道的。李百闻带走了金睛子,给她讲了这些,又把晏明霞留下的储物袋交给了她。——储物袋是在修仙界广泛使用的一种空间法宝,形体很小,内部空间却奇大。月余后金睛子顺利入道,生涩地操纵着灵气打开了储物袋,令她失望的是,储物袋内部东西不多,只有几百个灵铢、一些符纸阵盘之类的修仙界基本生活工具,以及一封母亲留下的信。这封信措辞含糊不清,只提到自己原是修仙界中人,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修仙界,而金睛子身上有着修仙者的血统,应该回修仙界走出一条路来云云。
没有提自己的出身或门派,没有提下凡的缘由,金睛子的满腹谜团,在李百闻带她讨生活的四年中,到她十五岁被凌意文宗无妄真人收入门下,直至如今筑基之日,都仍未解开。
金睛子胡思乱想着朝秋声殿走去。秋声殿便是山顶上看下来那金光闪闪的小殿,为金睛子的师父无妄真人及其道侣所居。金睛子和师兄则居住在秋声殿的偏殿中。
秋声殿仿凡人宫室所建,飞檐翘角金碧辉煌,很有无妄真人一向夸张的个性特点。无妄真人如今近四百岁,百年前在翠微峰主峰山腰处挑了一块后靠岩壁前临悬崖的地方建了秋声殿,说是要在这里听传说中的“秋声”。金睛子不知道悬崖下蝙蝠凄厉的叫声和格外响的山风声到底算不算所谓秋声。不过师父高深地说只要心里有秋声就能听到它。
趁金睛子缓步下山的时候我们可以好好看一看她了。正如很多人,比如韩令,对她的第一印象一样,金睛子的气质端庄清冷。她天生是文人的模样,略长的鹅蛋脸不圆不尖,饱满的额头上生了一个清晰的美人尖。美人尖下是弧度偏平的眉,眉下那双泛着金色的虎睛外眼角微微上扬,让她一贯淡然的目光带上了些许伏虎的盯视感。她的鼻梁低而轮廓柔和,人中的凹陷并不明显。然而唇形却丰满似桃叶。金睛子爱自己的相貌,却不爱对之加以装扮修饰,或者说在她看来,不加修饰反而是一种修饰。在凡间时便饱读诗书,金睛子把古代圣贤的“安贫乐道”当做一种优越的标志。因此她几乎是刻意地穿着朴素(几乎只穿灰白色),饮食清减,离群索居,给自己营造一个半遁世的狷介形象,并也如她所愿地成功了。
如今独自走在到处都是“秋声”的山路上,她的神态就明显柔和了许多。这种更接近她本身性格的平易是她不愿意轻易展现给外人看的。小时候她是早慧的贵族千金,如今又是入派时就以才华横溢闻名的天才修士,金睛子觉得自己理应孤傲一些。然而在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她不顾及这么多,她闲闲将双手插入两侧口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走着走着,脚步都有了节奏。而当林木渐稀,小殿的颜色愈发清晰地浮现于眼前之时,她又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敛了容色,快步走进主殿去见师父。
五年的师徒做下来,金睛子在师父面前虽无那么多刻意之举,但也未达完全放开的程度,尤其是当师娘也在场的时候。师娘碧涵真人来自鉴水阁,在和无妄真人的道侣关系中处于强势的一方,即便已经相处了五年,金睛子见她还是有些怕怕的。
殿外的台阶上,地沟龙阿蹲正翻着肚皮晒太阳。阿蹲是师父师娘结婚时开始养的,比金睛子还大四十来岁。金睛子微蹲下身轻轻抓了抓它肚皮上软软的淡黄色鳞片,阿蹲知道是金睛子,不耐烦地挥了挥爪子,滚到离她更远的地方去了。金睛子跨过门槛走进主殿。
她刚进去就碰上正朝外走的师父。师父看到她,即刻用还没有跨出去的左脚把自己的身体拽回来:“刚才你师祖叫你去干什么?”
“呃……见了师祖的一个朋友……”
“哦,肃水真人。”无妄真人转了转眼珠说,“我看到他带着徒弟过来,想必你师祖是拿你镇场子去了。”
金睛子点点头,又拿出了师祖赐的新法器。无妄真人边看边往回走,金睛子跟着师父走进殿中前厅,在属于她的右数第一把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