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死了。
他是被从床板中突然跳出来的年禄杀死的。在那一夜。
至今,虽然日子已过去整整九天。可是,允祯还是无法抹去那个夜晚深切得如同皮肤被刀割一般的记忆。他忘不掉。那夜的痛心……
后来,他陪着小蝶赶来,触目便是见到年羹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体温还没有完全消失。小蝶当时的表情,他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形容,但自从与小蝶相处以来,这是允祯见到过她的第二次最悲伤的容颜。第一次,是在她分娩之后。两次,她的脸一样的白。眼睛一样的大。包含在泪水里的悲伤,却分不清哪一个更深。
当时,允祯注意到,在年禄得手后的瞬间,方苞,巴尔烈带着朝廷的大批兵马涌进了万花楼。曾经幽暗的、不通风的,人迹罕至的,几乎像鞋头前的污泥般被这些大人物厌恶的这间万花楼的地下室,受宠若惊地第一次感受到比它头顶妓、院更受关注的程度。比起黑鹰帮这个江湖帮派,朝廷的做派显然更加体面:一双双官靴,一副副铠甲,一个个剃光了的半边的趣青的脑袋,密密麻麻的都伫立在这里。数十只火把把这间算得上宽敞的地下室照了个通明!穿着士兵服装的允祯与小蝶就这样混在人群中。当时场面混乱,恁凭谁也没对身材娇小的某个士兵与站在她身旁与她同样总是把脸垂落的高个男人注意。
在确认恨极的目标已停止呼吸的时候,分明的笑意映现在统领士兵的两个大人眼里;方苞背负双手,眯起一眨一眨的一只眼,开始扭动着脖子频频看年禄;巴尔烈的快活则隐藏不住,他把嘴唇抿住,皱着眉往心采昏倒的方向张望,看了好久,也没向那里迈出一步。
人头攒动着,士兵接踵摩肩,很是拥挤。
靠在自己身旁浑身颤抖的小蝶那时已不能站立。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嘴唇翕动,然而,几次想发声,允祯却只听见她的牙齿在打颤。
他很想凑过去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哭泣,可是,这时,方苞下令,让所有士兵退到敞开的门外待命。
——局面似乎就这样要被肃清。
允祯领着双眼发直的小蝶凑到门边最有利的位置往里边窥探:注意到方苞与巴尔烈各带着两个身穿夜行服的太阳穴高高鼓起的男人,静静守候在敞开的大门两边。离门不远,就是胸口被同样身穿黑衣,把脸包裹得只剩下眼睛的年禄。虽然穿着这身装束,可这个如老鼠般的男人还是第一样就被允祯认了出来。那时,握在年禄手中的匕首刀刃上的血还在往下滴。
年禄丝毫没有看方苞,更没有看巴尔烈,当然也没有看允祯。像是中了魔一般,他嘴里竟然喃喃念叨起“杀了你,才能为允祯们帮派报仇雪恨”之类的奇怪无比的话语。他用不大,却足以能叫在场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诉说着。
躺在地上,早已断气的年羹尧便是他诉说的对象。
再往前边,是倒在地上咽喉处插了一支簪子的一个长相难看死后更加难看的男人的尸体。微微颤动后背,双目紧闭的心采就躺在他身旁,看样子,似乎只是昏迷。
“嘿嘿,看来,只有割下你这脖子上新鲜的首级,才能为允祯们两任的帮主报仇……李老大不再了……觉明大师也走了……啊……杨帮主……没想到你这么快也——”
停下来,年禄回头用表现得过分悲哀的眼神看了看脸色明显发黑的杨石磊的尸体。
允祯这才了解到这另一个死掉的男人的身份,同时注意到发簪尖锐处在火光下闪烁出的幽暗的蓝光;上面淬着毒。
年禄接下来流畅得像背台词般滔滔不绝地诉说,打断了允祯当时关于这支有毒发簪的联想。年禄这样说道——
“杨帮主,你可算睁开眼看看哇,看看允祯,允祯这个帮派内曾经最不被你看好的男人,现在,现在允祯就要去做,你没有做到的事情了!是的,也只有像现在这样,把匕首往前这么一伸,手腕转动,就这么一下,允祯们整个帮派擦才洗掉被朝廷指摘的罪名,才能恢复往日的声威……是的,允祯们靠的就是这颗该死的人头!”
话音刚落,狞笑一声,年禄扬起手臂,就要朝年羹尧的脖子处切下。允祯看得皱眉,横了眼身旁小蝶眼中泫然欲泣的泪珠,生怕她再受到一次猛烈的刺激,便拖着她的袖子,准备悄悄挤出士兵的人群。
然而,这番用心被拒。
年小蝶心理最后一丝防线就这样,被这种异乎残忍,完全等同于摧残的方式,给彻底击溃。捂着脸,她尖叫。叫得那样凄厉。那样歇斯底里。她似乎发了狂。任凭允祯怎么捂住她的嘴,她也要叫出来。以致,当允祯与她,下一刻被团团士兵包围住的时候,她依然咬着他盖在她嘴上的手指,嘶叫个不停。她紧握双拳,身体僵硬,双眼紧紧盯着门的方向,脸色发青。允祯的手被她咬出了血,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让他痛的是她,是她那颗受了伤的心。
虽万千人,吾独往矣的感觉笼罩住那时的允祯。毫不夸张地说,当他被那么多支长剑指着,被那么多士兵围着的时候,害怕却被他遗忘。面前心力憔悴的女人,他这辈子真心喜欢过的女人的可怜的模样吸引掉他全部注意。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能让允祯引以为豪的事情的话,除了征战西北,就是那夜他揽着小蝶,让她依偎在他怀中,不顾诸多虎视眈眈的士兵的注视,而只一心想把她安慰的时刻。那种瞬间就是永恒的感觉让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这完全是一种来自灵魂,来自精神,来自意识的满足,远非早年他在百味居搂抱着一丝、不挂的她心神荡漾的低级乐趣能比。
小蝶戴着的头盔掉下,满头青丝垂落。她闭着眼睛,忽然异常安静地呆在了允祯的怀里。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一层晶莹。吱吱燃烧在他们头顶的火把照亮了她惨白的脸,惊艳的低呼在他们周围蔓延,四溢。门外的士兵开始骚动,因为她的美。
方苞与巴尔烈立即赶过来。匆匆打量了他们这两位化了妆的不速之客后,沉沉的黑影爬上两人的眼皮。方苞向巴尔烈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到老远,低声细语。然而,凭借着自身修为,他们想隐藏的谈话仍被凝神运气的允祯听清。
“糟了,十四爷居然也到这儿来了,巴尔烈,你看,现在该怎么办?”苍老的声音问。
“是呀,显然,从十四爷的模样上看,他认出了年禄……啊呀……方老先生……这下可麻烦了……若再让十四呆在这里……待会儿要是皇……要是那位来了……老方……咱们天衣无缝的计划可就要泡汤啦!不不不,别说是泡汤,简直就是欺君之罪啦!哎哟,当初,就该听允祯的,用最简单的方式处理年羹尧这件事……反正中了剧毒的他就要死了嘛……偏偏你不答应……执意要用什么……最能令皇……令朝廷……满意的方式来了结此事。哈哈,这下可好,那位马上就要到这里……年禄那边就要被揭穿……方苞啊,方苞,你可要把允祯害了哇!”
“那当初又是谁听到这个计划手舞足蹈,对老夫差点没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的?嘿嘿,巴尔烈,你自己不济事,让十四爷与年妃混入这里,才令唾手可得的大功转为大罪!”
“嘿,你这老头,当初允祯说要分派些人手看管住李家庄,把握住年妃娘娘的动向,是谁,是谁让允祯把所有的兵力集中于这间暗室,是谁说要把最后的大胜追表现得完美,做戏要把场面做大的屁话的?”
“你——”方苞被气得噎住,停顿了下,转为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