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丐也从容地立起来,双手一伸,又打了一个哈欠,便转身由茶棚面前,向村外那座小山走去。
恰好正从继武面前走过,继武仔细一看,只见那异丐,年纪约在四十以上,上身精赤着,下身只穿着一条犊鼻裤,赤脚草鞋,一身黑肉,紫中带亮,就像抹过油的一般。
长方脸高颧骨,一个蒜鼻子,项下和两鬓,满生着虬髯,绕着一张大嘴,最惊人的是两只眼睛,闪闪生光,只向人一扫便逼得人不敢正视。再配上两道浓眉,一直插入鬓角越发令人觉得气象威猛。
只头上却是一个秃顶,脑后只有钱大一个小小道髻,用一把小刀,当着簪子插着。
不由心想,此人较之狗皮道士、铜袍道人和公孙寿昌等又是一般异样,一定也是一位异人,但不知与自己缘份如何?
正想着,那异丐已经走过去老远,忽然又掉转头来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一个赶老婆的痴汉,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出息?”
说罢径去。
继武不禁心中又是一动,连忙将茶钱付了,跟在后面走去。时已暮鸦归林,落日衔山,满天红霞,映得山风都成一片金紫色,那乞丐出了村口,循着山径走着,看去并不太快,但饶继武练过武功,再也赶不上,相距老在十余丈远近。
太阳渐渐从山角上沉下去,暮色苍然而至,那乞丐从山下向山上翻着,路也愈形畸岖难行。继武一路狂奔,不禁喘息有声,但因那异丐所居山神祠不知究在何处,惟恐闪失迷路不敢停步,越走越觉吃力,渐渐两腿已经酸麻。
一看那异丐已到山顶,似乎又回头向自己看了一眼,不由一鼓勇气,又翻上山去。方到山顶,天已全黑,那异丐又从山上翻了下去。
那下山的路是一条斜坡蜿蜒直到山下,比起上山的小路,看去似乎好走得多,可是却陡得异常,继武飞驰而下,几乎收不住脚。
等到山下已是浑身汗出如浆,再看那异丐已不知去向,天又全黑下来,虽然新月初生,略辨山径,却不知那山神祠究在何处,心下不禁又是一慌。
再定睛一看,原来山下却是一曲清溪,迤逦由南而北,溪水潺潺映月生辉,正幻起一片金色鳞纹,隔溪山势越险,诸峰相望,仿佛群仙拱揖。溪边怪石嵯峨,在一天淡黄月色下看去,便似一群猛兽,伏地欲搏。
就在那若干怪石南侧,峙立着一株古柏高可参天,亭亭如伞盖,树下隐约可见有两间房屋,还有一枝小小旗杆,分明是个祠宇模样。
连忙走近溪边看时,只向南百十步,便有一条石梁恰好正在树下祠前,等到走近石粱,再向隔溪一看,果然是一座小庙,只有前后两进,庙外一带围墙已经倒塌,山门虽然关着,却从墙缺处可以看见后殿,似有一点灯光射出。
他不禁心中大喜,匆匆渡过石梁,不管好歹,便向后殿走去。
只见院落当中,草深没径,只孤零零的,放着一个白石香炉连座高可数尺,那后殿上正中悬着一盏琉璃灯暗淡得简直象鬼火一样。
灯下一张供桌,正对着神龛。那山神爷,满脸尘封蛛网狼藉,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断却,分明是个无人废祠。
再一搜寻,并不见那异丐踪迹。心中方道:“作怪,这殿上既然无人,为何却又有灯点着。”
忽听殿后一个娇婉的声音道:“是杨相公来了吗?我们小姐有请,快进来吧。”
继武一听那喉声竟非常熟悉,分明是红楼上的白鹤观女侍蝶奴。
连忙转过神龛一看,只见龛后却是一个大月洞门,门外一片平原,宽广何止百顷,一望无际,遍植着一种不知名的奇花。
树高才只七八尺,枝杆翠绿如玉,花大如杯,重楼叠瓣,都作粉红颜色,远远看去,就仿佛无边绛雪堆满全林一样,再被月色一衬托,致致生光,分外悦目。
那花下又是一片白砂,其平如砥,其洁如霜,花影平铺在上面,简直无殊万幅吴笺平铺在地上,一幅一幅都是水墨画稿,乍入眼帘,看得呆了。
半晌忽听又娇笑道:“唉,杨相公,你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我的小姐请你呢!”
继武再看时,只见蝶奴宫装高髻,右手擎着一盏黄纱宫灯,左手拿着一柄云帚,正在左侧一株花树下面含笑而立。不但妖丰明媚大殊往昔,便那一身衣服也非人间所有,不禁大诧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小姐为什么又到这里来?”
蝶奴笑道:“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过我们小姐,自向大雪山访道之后,现在仙业已成,所以把我也接到此间来,仍旧侍候她。仙山岁月,虽然美景无边,却对相公非常思念,今晚因知相公必来,所以命我在此接引,你只一见到小姐便明白了。”
说着,擎灯前导,直向花林走去,一连穿过几条白石小径,忽然花林中两株二丈来高的水晶峰,相对峙立,峰下一树花枝,平伸出来,约有二三尺,仿佛半扇锦屏一样。
大桃正斜凭在上面,仰着素面,看着天边月色,一见继武走来笑道:“我每天都在盼望着你,今天可给我盼着了。你瞧,今天听说你要来,等得我一身衣服都被露水湿透了。”
继武凝眸一看,只见大桃头挽蟠龙高髻,身穿探湖色长领宫装,腰系玄色丝绦,下面罗袜弓鞋,亭亭玉立站在花下,那月光照在脸上,越显得长眉入画,素面生辉,简直无异瑶岛飞仙,降落在一丛仙葩之下一样,不由心喜欲狂,忍不住轻携素手笑道:“大桃姐,你为什么走得那样决绝,我还疑惑双红楼下一别成了永诀呢,想不到今天居然又在此地相见,我真侥幸极了。”
大桃笑道:“我何尝肯那样决绝,也不过是因为山茶姐姐,小桃妹妹,都已入道,仙丛可望,心中惟恐一旦老大顿成鸡皮鹤发,那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才咬紧牙齿,也向大雪山去访道,其实又何尝舍得离开你呢。不信,你只问一问蝶奴便明白
了。”
继武笑道:“适才蝶奴已经告诉我了,焉有不信之理,不过,你如今已有仙缘遇合,我又来了,但愿今后常相厮守,便可免去两地相思了。”
大桃道:“那就在你了。”
说着,回眸一笑,挽着继武,转过水晶峰,又从花径当中曲折转过去。忽见万花丛里,现出一处全以白石筑成楼台,高可数丈。
大桃含笑,仍挽着继武,拾级而上。到得楼上,只见绛纱窗里红灯掩映,楼外淡月朦胧,万花似绣。
再看大桃,春情满面,腰肢绰约,一手挽着自己手臂,一手扶着雕栏,娇喘微微,仿佛已不胜情,不禁为之神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