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坐在椅子上剥橘子,视线很快从何知身上移开。作为三人中最早被告知的那一位,她已经拥有足够时间平缓自己任何激烈的情绪。
总感觉几夜之间,父母就变得更加苍老,苍老到一碰就碎。是错觉吗。
何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可能什么滋味都有。
“爸、妈,”何知踌躇着,“我”
父亲和母亲都没开口,微弱的声音从病床上传来。
“哥哥,”何思的声音里还带有难以察觉的微哑,“你真讨厌。”
“是,”何知站在原地没动,他压下心里的酸涩,“我讨厌。”
何思拧着眉盯了他好一会儿,颤抖着移开头,轻轻吸了吸鼻子,见何知依然站着不动,红着眼眶又催促他,“走过来。”
何知听话地走过去,下一秒便被何思拦腰抱住。
何思的头紧紧抵在何知的肚子上,嘴里咕哝着“为什么不跟我说”,没得到何知的回复,她就继续说“我不是你的妹妹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怕你担心,因为觉得没必要,因为说出来也是平添这个家庭的苦恼——好像任何一个原因都立不住脚,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搞笑。
“你是我的妹妹,”何知最后只能这样说,“我想你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这之间有冲突吗?我看没有吧,”何思的声音开始颤抖,“哥哥,你没想过我现在才知道会有多难受吗?”
“”何知眉眼低垂,搂了搂何思的肩膀,“哥现在不还好着呢吗。”
听到何知调侃式安慰的话语,何思再也憋不住了,几十分钟前爸妈做的思想工作全都泡汤,现在嘴里只懂得叫嚷着:“哥你一点也不在乎我!”
“我怎么——”
“——你应该先告诉我的呀,”何思鼻涕眼泪一大把,“告、告诉我啊,我难道不是你最亲最亲的人吗?哥哥、哥哥从小都是你带着我,我记得很清楚,你还说要看我毕业、看我结婚……你说要看我一辈子呢?这话你都不记得了?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记得了!”
“别哭,别哭思思,”何知捧起她的脸,慌忙擦去源源不断的泪水,“我记得,全都记得。你信哥,哥会努力的。好吗?”
“你努力个屁!!”何思像是猫被突然踩了尾巴,冷不丁吼叫出声,瞪红了眼,“你都不治了你努力个屁!你就这样放下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吗?我你也不在乎了吗?都说了——哥你自己跟我说的,有一点希望都不要放弃,这难道不是你说的吗?”
“可是,”何知艰涩道,“何思,不是非得这样活着才叫活着。”
“我不知道,”何思扭开头,泪水顺着脸颊滚进衣领,她的声音颤抖,却在竭尽全力保持平稳,“我不知道怎么活着才是活着,命在了才是活着。我不喜欢爸妈跟我说的话,他们说你是坚持不下去了才不想治的,我不信。”
她拧紧了被单,复又倔强地盯向何知。
“哥你还记得吗?小的时候,我跟你说我想变成一棵树,只要扎在地里就能一直活的树,不用在意这,不用担心那,或者变成挂在天上的乌云,下完雨就没了。可是哥,你记不记得你当时自己的表情?”
何思通红的眼眶暴露她的不安,她一字一句道,“你很无措,但又像现在这样面上保持平静。没错,我那时候就是不想活了,我觉得我每天好累好累,不管是学习、吃饭、走路,任何一件事都让我很累。走在路上气喘吁吁的时候都要担惊受怕,去到哪里都要在口袋里揣药,回家后隔着门听爸妈说缺钱啦,我就在想我活着干嘛。我好像变成了你们的累赘,从出生起到现在都是。”
“……如果,如果没有我,如果爸妈不生下我就好了。那哥就不用偷着不把病情跟爸妈说,家里的钱不用先拿来给我治病,我不想哥变成这样……”
何思的声音显然开始变调,哭泣让她难以平稳地说完一整句话。
“但是你和我说,哥,你说活着才能拥有想要拥有的东西,我很累,但是爸妈更累,你说我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变好,”何思顿了顿,像是陷入回忆之中,仅靠肉体牵动嘴唇和喉部,“你还说,让我不论多难,都要坚持。”
“我坚持到现在,”何思顿了很久,几番欲开口都觉得艰难,最后愣怔着问他,“那你呢?”
当然也是在坚持。何知在心里回答。
何思不知道他前阵子还处在抑郁症的笼罩下,不知道他在脑内尝试过多少次的自杀,不知道颠来倒去的疼痛,不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继续活下去。
何思的情况跟何知当然不一样。但何知现下去解释,何思听不进去的。
何思只是希望他能继续治疗,继续活着,活到很久很久以后,即使痛苦,即使颠来倒去,也不要轻易放弃。
何知发现拒绝是一件难事,拒绝父母的请求很简单,可拒绝自己爱的人却十分艰难。
小妹在他怀里哭泣,他完全无法做到视若无睹,思绪良久,只能这样说。
“何思,你听我说,我没有放弃治疗的意思,只是现在尝试换一种方式生活了,我不想往后一直待在医院里,”何知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我没有放弃,你不用担心。在身体许可的范围内,我会努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