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楼稳住了小琴,要去给崔建国道歉。他起身却挪不动步子,他是实在不愿意登这么些年没上话的崔建国的门。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为了给儿子擦屁股不去又能怎样呢?就眼看小琴这么在镜门里嚷嚷?
玉楼硬着头皮出了屋,冷风夹着湿润的泥土味道迎面吹过来。京西地区的天气变幻莫测,尤其到了秋季更是早晚温差大了厉害,经常白天艳阳高照,到了晚上就得盖上棉被,是另一个世界一般。今儿清晨依旧有些冷,这种冷在玉楼本来就已经长了霜的心里,就更显得怀揣一个冰坨子一样浑身发凉。他侧了下身子抬腿下了台阶。可前脚刚落地,镜门外就传来了林小满吊着嗓子在吼晋剧《王宝钏》。小满这是在用戏里的陈世美骂树生?这孩子一向不多事,玉楼知道他背后的主使一定是他爹林喜盛。他来到镜门下嘴里念叨着:看来老婆闹得这出婚姻的事情波及了一大片,这里面不光是屋里坐着的小琴,玉芬和他爹崔建国,甚至连白朵儿和她舅舅张喜胜也裹了进来,没准整个懒汉摊儿都跟着在起哄。哎,镜门下啥时候有过这种尴尬。他邹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出了院门。
看玉楼从院儿里出来,小满停止了演唱。
林玉楼低着头快速从一群讥笑的表情面前走过。走了一段路又担心的回头张望着。他还没拐进后街,身后又传来了林喜来的喜歌:
林家老大真是棒,丈人就是咱村长
御姐儿是个俊媳妇儿,辫子粗又长
村长那是没得说,家里还有大油坊
什么念书不念书,将来也是二村长
种地用上了拖拉机,娶个好妻麻油香
玉楼停止了脚步。看他站在了那里,身后的顺口溜也停止了——从小吃苦受罪、跟着父亲挨整到拉扯着一家子至今,日子再穷,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滋味。突然,他担心起来,假如林喜盛因此恨起自家,那可是有史以来林家内部少有的不和,这个局面才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可怎么挽回这个败局呢?他边摇着头,两条腿机械的拐进后街又站下,在路口又折回身,只伸出脑袋趴在老疙瘩家院墙上张望镜门下热闹的人群。
林喜来的顺口溜又喊了起来:
堡里开花朵朵香,最艳还数崔家强
自古嫌贫都爱富,十美就缺丈母娘
金花首朵儿空欢喜,白守懒汉站土墙
从此龙珠缺一景,天仙难敌砖瓦房
啥时农村富起来,不再棒打好鸳鸯
在林玉楼的记忆里,门口这些人从未这样对待过自家。看来,这些人的眼睛里不揉沙子;看来,“这一仗”林家输了,而且输的是这样的彻底。他傻呆呆的趴在那里,平时灵光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许久,玉楼转念又一想:奶奶的,输了归输了,最起码儿子还是保住了再念书的希望,挽回了两个糊涂女人的思谋,也算是挽回了更大的损失——假如树生真娶了玉芬,那这陈世美的罪名是不是永远钉在了小镜门上另说,但就孩子的前程而言,可就真的永远定在了这山沟子里了。想起儿子树生,玉楼的心里更焦急了,还是快把这些事情处理完,还得去找儿子呢。那到底是去找崔建国请罪呢,还是?片刻思索之后,他转身往后街里走去。
说起崔建国的身世,还得从一九四二年HEN省大灾开始——到四三年,整个HEN省受灾人口超过千万,大旱、冰雹、蝗灾使得粮食几乎绝收。饿死者逾百万、逃离河南的人口多达三百万。
崔建国就是那三百万分之一——当时,崔刚领着他,母亲怀抱着三岁的兄弟崔建树,一家四口随着逃难大军一路向北进入河北HD后,母亲为了把嚼碎的粮食喂给小儿子建树,自己活活饿死在肥乡县。尸横遍野中,崔刚草草收殓了媳妇,抱着老二领着老大死里逃生在永年、丛台一带讨饭为生。直到六二年时崔建国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父子三人听说走西口能让日子好过,便跨过居庸关翻过八达岭,误打误撞的来到了龙珠峪。
他们来的时候,林家人和张家人轮流执掌着村里的政权,也就是林玉楼的父辈。林老爷子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安排父子三人临时住在场房子里暂避风雨。崔刚千恩万谢,总算在村里落了脚做些临工维持生计。虽是河南来的外来户,可崔家三人异常的勤快,很快在堡里赢得了好感——不管啥累活脏活,只要是能挣钱糊口他们都干,不分白天黑夜的干。一段时间后,三个外乡人甚至成了人们口中的劳动模范。整个村里的人只要说起勤劳两个字,马上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三个河南人。六五年,崔建国年轻气盛家庭成分最穷、背景最好,最受组织欢迎。又因为他是外来户,对谁下手都无牵无挂,干起事情就更得心应手。也因为这样,很快就转正成了龙珠峪的正式户口,又逐渐的坐上了那时期堡里的头把交椅。直到七十年代初,玉楼一家人才又搬回镜门里——从此崔、林两家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再后来,威风不减,不怕吃苦受累的崔建国翻盖了那几间破场房,光彩的娶了媳妇,来年生下了白白胖胖的崔玉芬。可好景不长,六九年白马河发大水。为了护坝,崔建国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革命精神,发动全村人轮流值守护坝,甚至连老婆张月娥都上了战场。一个晚上,月娥和另外一个村民一起被大水冲走再也没有回来。从此,玉芬失去了母亲。再往后。一九七九年冬天,他收拾起老林家油坊的老家什开张营业,日子一天天的殷实了起来,成了龙珠峪第一大宅门。
林玉楼进了大场院,崔建国的高墙大院门口并没有人,连平时整日在门口坐街的崔老爷子也不知什么缘故不见了踪影。只有房前白见喜老婆高一声低一声半唱半骂着该死的丈夫没让她过上好日子。
玉楼听着她的骂声靠在小琴家房后墙上,面对崔家冰冷紧闭的院门,先挤眉弄眼调整了一番自己的面部表情,又对着大门诡异的呲牙笑了一下,往高台阶上走了两步又转身下来,抄着手闭着眼睛站了许久——进去面对崔建国说些什么呢?难道林家真的要来给他崔家道歉?他的心里像吃了一箩筐胡椒一样火辣辣的翻滚着。事情表面上看是林家的错,可实际上是孩子们在感情上的选择,也没有什么不对。这么个自我原谅的理由在心里滋生出来后,他又抬头看着高台阶上的大门想:要不算了吧?不进去了?
玉楼扪心自问,正犹豫的时候,大门突然开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站下,惊讶的看着那扇缓缓开启的门,门里却闪出了崔老爷子崔刚的身影。
崔刚一身利索的黑棉布衣裳,零星花白的头发往后背着,梳的整整齐齐,仿佛每一根都精心设计了位置一般。他一只手里拄着乌黑讲究的乌木拐棍,另一只手里夹着香烟,用同样惊讶的眼神望着林玉楼。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崔刚张开露着粉红牙床的嘴,扁扁了几下,低头吸了口烟,才开口说:“玉楼,进来吧!家里就我自个儿。建国去地里了。玉芬去金城他二叔那儿了,走的时候说:树生想念书没错,她不怪树生!”
林玉楼听完崔刚简短的一句话,鼻子酸酸的,眼睛里几乎差点儿流出了感动的眼泪。他长出了口气,说:“不进去了大伯!玉芬是个好姑娘。回来跟她说,都是树生不对,我这个当伯伯的给她道歉了。我走了!”
玉楼走出老远,身后高台阶上的大门才“吱扭”一声关上了。听着这个声音,他的心才从嗓子眼掉进了肚子里。哎!这一关总算过了。没想到,建国已经去了地里,玉芬是这么个态度。看来,一切事情,不去面对,永远不知道结果是个啥。感谢你玉芬,感谢你建国!
白见喜老婆依旧在半唱着骂着,从她不着调的词汇里,玉楼似乎又听出了她是在骂林家眼瞎。
哎!他狠狠的跺了跺脚摇头转身往前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