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莫莉听了她父亲刚才说的几句话后又会怎么想呢?他出于某种原因打发她离开自己的家,是什么原因对她保着密,却告诉了这个陌生人。莫非这两个人之间就要达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境界,她将永远被搁在局外?莫非她以及与她有关的事情都将由他两人讨论并决定——虽说她不知道会怎么讨论,她自己将完全蒙在鼓里?一阵强烈酸楚的忌妒压得她闷闷不乐。现在,她倒不如去阿什科姆算了,去哪儿都无所谓。多为别人的幸福着想,少为自己的幸福操心,多么美妙,但这难道意味着要放弃她自己的个性?熄灭一切温情爱心和真诚的愿望?没有这些东西她就不是她了。然而在这样的烦闷中也有——或者说好像有独自的乐趣,信步在胡思乱想的迷宫中,她几乎不知道谈话在怎么往下进行。第三者果真带来不便了吗?人家两个互做伴儿的人多么推心置腹,容不得这个第三者。她在自寻烦恼,她父亲好像没发现,只管谈他的新计划,招呼他那位未来的新妻子。其实他已注意到了他的宝贝女儿不高兴,并且真心地为她难过。只是他觉得,现在如果不引导莫莉用告白的字眼把她目前的感受确定下来,将来家庭和睦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一些。抑制住感情,别把他怀有的同情流露出来,这正是他的总规划。尽管如此,他不得不在临走时把莫莉的手放进自己手中握了一阵儿,握的方式和柯克帕特里克太太的大不一样。对他的孩子说再见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温存。还另加外一句话:”愿上帝保佑你,孩子!”(这是他平时少有的事。)
莫莉勇敢地把这一天坚持下来,没有表现出生气、反感、恼怒、后悔等等的意思。不过,又一次一个人坐进哈姆利家的马车中时,她忍不住痛哭流涕,后来索性尽情地哭,直哭到进了哈姆利庄才作罢。这时她想竭力舒展面容,带上微笑,把种种痛苦的痕迹收拾干净,结果却徒劳一场。她只盼跑上楼去,悄悄回到自己屋里,用冷水浸一浸眼睛,然后再见人。可是就在正宅门口她碰上了老乡绅和罗杰,两人饭后去园中散步,刚刚回来,一见莫莉,便亲切友好地要帮她下车。罗杰立刻发现事情不大对头,便说:
“我母亲在等你回来,有一个钟头了,”他带头引路进了起居室。可是哈姆利太太不在起居室里。老乡绅刚才没过来,他要对马夫说说其中一匹马的情况。这样就剩他们两个了。罗杰说:
恐怕你今天过得很恼火。我想起你好几次,因为我知道这些新关系不好处理。”
“谢谢你,”她说道,嘴唇在发抖,跟看又要哭起来。”我的确尽力了,记着你说过的话,多想想别人,可是有时候太难了。你知道这份难处,对吧?”
“对,”他郑重说道,心中很欣慰,因为她老老实实地供认她一直把他忠告的那几句话记在心头,而且在努力照办。他只是个年轻人,这样的话无疑是对他的真诚奉承。也许正是这一点引得他再提些忠告,而且这一次提忠告时显然满怀着同情。他不想套出她的心里话来,要想套话的话,他觉得在这么一个单纯的姑娘身上很容易办到。他只希望帮助她,对她说几条他学来用于为人处世的原则。”为人着想是困难,”他接着说,”不过你很快会觉得为别人着想时自己无比幸福。”
“不,我不会,”莫莉摇着头说,”如果活着只是努力按照别人的爱好办事做人,那就像自杀一般,是非常痛苦的。我看不出这么活着有何结果。与其这么活着,倒不如干脆别活。至于你所说的幸福,我永远不会再有。”
她说的这番话无意之中有深刻之处,罗杰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竟断言自己永远不会再幸福,对这一点发表意见看来比较容易些。
“胡说,或许十年后你回头看这场磨难就微不足道丁一一谁说再没有幸福?”
“我敢说这么看有点儿蠢。也许我们阳间世上的一切磨难过一段时间后在我们看来都像是荒唐可笑的事,眼下在天使看来大概就很荒唐了。然而我们是我们,你明白吧,现在是现在,现在不是将来某个时候,不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我们不是天使,我们做任何事时都要看到结果才甘心。”
她以前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么长的话。她说了后,脸微微一红,但没有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两人一个盯着一个的眼睛站着。为什么这样,让她说她也说不明白。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在他盯着她那张纯朴而又表情生动的脸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快乐涌过心头——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忧伤真诚,可怜可爱。又一刹那问他恢复如初。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再有头脑,再有理智,如果发现自己被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当曼托尔①一般敬重,哪有不快活的道理。
“我明白,我懂。是啊,我们必须要对付的正是现在。咱们别陷进玄学中去了。”莫莉一听这话睁大了眼睛。她刚才是在谈论玄学而不自知吗?”人都希望磨难要来就一下子全来,殊不知磨难得一个一个对付,一点一点地对付。啊,找我母亲去吧!批会告诉你,讲得比我好。”
于是两个人的谈话变成了三重奏。哈姆利太太躺下来,她今天一天不舒服——她说是惦着莫莉——这会儿想听听这姑娘在托尔斯庄园经历的各样事情。莫莉坐在挨着沙发头的一只小凳上,罗杰虽然一开始就拿起了一本书准备读,免得谈话的人因他在听而感到拘束,可是很快便发现他读书只是在装样子。听莫莉讲自己的小小故事实在太有意思,再说,如果他能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她一把,那对她当前的事态背景有个全面了解,岂不正是他义不容辞的事?
莫莉在哈姆利庄居住期间余下的时间他们几个就是这样度过的。哈姆利太太富于同情心,喜欢听详细情况;正如法国人说的那样,她的同情”从细处着手”,老乡绅的同情则”从大处着眼”。老乡绅见她明显地不痛快,觉得很难过:甚至觉得内疚,好像她的痛苦有他一份罪责,是他在莫莉初来乍到时提出了吉布森先生有可能再婚的事。他不止一次地对妻子说:
“现在我发誓,我真后悔莫莉来的头一天吃饭时我说了那些不吉利的话。你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吗?现在看来,那就像说中了的预言一般,是不是?从那天起她的脸色就苍白了,我还觉得从那天起她再没有吃好饭。今后我说话得从严律己。可是不管怎么说,吉布森在办着一件他能办到的大好事,对自己对女儿都好。我昨天还对他这么讲过。但我还是觉得很对不住这小姑娘。当初别说再婚的事该多好,我真后悔呀!说得像预言一般,是不是?”
① 曼托尔为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的人物,是奥德修斯的忠诚朋友,奥德修斯之子的良师。
罗杰尽量想找个既合情理又正确的办法安慰她。从他这方面讲,他也觉得对不住姑娘,因为姑娘不顾个人的痛苦,为表现得高高兴兴而英勇奋斗,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的母亲。他觉得高尚的原则和律条理应有立竿见影之效。其实并非如此,因为一个人的经历和感情总是测不准其大小深浅的,所以一切善意的劝告和高尚的训戒都会遇上默而不宣的阻力,阻力的大小也是另外一个人难以预测的。不过,曼托尔和泰勒玛科斯①的联系在一天天加强。他设法引导她摆脱病态的思绪,关心个人私事以外的事情,当然,用他自己感兴趣的事来引导她是最现成的。她觉得他是为了她好,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好。不过每次和他交谈后,她总是觉得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有希望做到与人为善,不闹情绪。
① 泰勒玛科斯是奥德修斯之子.曼托尔的学生。
第十二章 准备婚礼
在此期间,两位中年人的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