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烈直直地站立着,黑布之上的眉眼动也未动,语声平板地道:“是。白云观受损严重,蓬莱阁在地动中死了五人,余者人人带伤,全都被带下了山。那死去的五人中,有二人是我们的人布下的人手。”
“哦?”莫不离长身而起,身下的短榻被他的动作带得略略偏移。他探手捞起那半截断弦,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会,问:“所以呢?我们的人就全都用不上了?”
阿烈微微躬身,淡声道:“并不尽然。秦三郎有一亲信似还活着,仍留在那人身边服侍。不过,因事突然,不及备下人手,秦家的人反应又快得出奇,我们终是失了先机。待我们的人想要再管时,那边已经都安排好了,故,留下的那人亦等于废子,不好用,亦不能用。”
“先机么……”莫不离喟叹了一句,抛下断弦,负手而立,那双清透的眸子凝向夜色愈浓的房间,神情似有些怅然:“或许,是天机罢。”
阿烈不曾说话,只安静上前几步,递去了一张字条。
莫不离伸手接了,行至案边,就着微弱的烛火向字条上看了一眼,那坚冰般的眼珠忽然便凝实了一些,如若冰丸。
“这个东陵野老,像是有些来头。”阿烈淡然的语声响起,仍旧平板无波,“数次微之曰,无一次断错,尤其是最后这一次,不仅扰乱了我们的计划,还……扯上了白云观。”
回答他的是,是死一般的岑寂。
莫不离保持着背向着阿烈姿势,良久后,方轻抬手臂,将字条凑向了烛火。
纸条很快燃烧起来,火苗渐旺,为这清寂而阴沉的房间,带来了些许亮色。
莫不离擎着纸条,看着指尖那一小簇明亮的火焰,冰润的语声中,似亦带了一丝灼然与尖锐:“是啊,白云观。”他凝视着火苗的眸子奇异地亮着:“那可是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
他微叹着说道,手指一张,带着火苗的纸条落地,火焰跳跃闪动,渐渐寂灭,一如他渐渐冷寂的语声:“普天之下,我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处处……”
他忽然停顿了下来,那张矛盾冲突的脸,像是再也不耐这满室压抑的沉暗,一瞬间扭曲得不成形。
然而,这神情很快便也消失了,他的眸中重又是一片清透,甚至,还有了一丝笑意,那笑意如流星般摄人心魄,却又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
“处处……皆是囚笼。”他结语似地道,语声寂寥空远,神情中含了些许惘然,缓缓地坐在了案边的扶手椅上。
沉默笼罩了房间。
良久后,莫不离叹了一口气,自案边拣起了一根铜柄细匙,向那烛身上剜下了一粒烛泪,神情十分专注地开了口:“你继续说罢。”
“是。”阿烈躬了躬身,语气一如往常,就像方才莫不离短暂的情绪失控,从不曾生过一般,继续道:“此事的起因是微之曰,其后的一系列事件,阿烹人在府外,府中的人措手不及,待匀出人手时,那人已在白云观中,不便动手,只能诱其下山后再行计划。不想地动突至,此前的安排尽数作废。至传信时,秦家已在回青州的路上了。阿烹问,白云观与青州,何处为重?”
莫不离未曾说话,只挑起了那烛身上的第二粒烛泪,小心地移至旁边的一只小铜盅里。那铜盅上锈迹斑驳,显得极为陈旧,那暗淡的色泽,一如他微有些暗淡的语声:“上京那里,便交予阿蒸罢,他也该历练历练了。”
他将铜盅拿了起来,看了看里头集下的烛泪,被烛火映亮的眉眼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叫阿烹回青州吧,帮阿焉看着肥羊,莫要让羊跑出了圈。”
阿烈怔了怔,旋即抬了起头:“阿焉?”他像是颇为吃惊,那双从不变色的眸子里,划过了一丝讶然:“阿焉有消息了?”
“唔”,莫不离应了一声,放下铜盅回身看了看他,复又转回,剥下了一粒新的烛泪:“阿蒸昨日从上京回来,带来了阿焉的消息。”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遂将铜匙搁在了一旁,在案边堆起的似是乐谱一样纸堆里翻了翻,便翻出了一张字条,递给了阿烈:“我知道你还没看过,留下了。”
阿烈躬身接过了字条,也未凑近烛火,便就着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了一遍,复又交还给了莫不离,平声道:“也好。阿焉现在的身份,再加上阿烹,肥羊必定跑不了。”
“的确,阿焉在,阿烹也松快些,不过……”莫不离停住了话头,忽然叹了口气,将字条凑向了烛台。
火苗蓦然一盛,绽放出了耀眼的红光,房间里重又明亮起来,而他的眸中,亦盛放了两团绯红的艳色。
“霍至坚的事,查清了?”莫不离突然转了话题,盯着火苗的眼睛里,有冰寒倏然划过,复又转作淡漠,将已烧尽的纸灰抛去了地面。
“查清了,应该是栽赃。”阿烈语声淡然,就像在说不相干的事,“四月二十三,霍至坚与夫人双开诗宴,庆广陵歇战,宴上来客如云,不料有野狗突至,口中叼着益州官制山川册,席上江阳郡相、汉安乡侯等都在,亲眼目睹了此事。霍至坚百口莫辨,后又从他家后花园挖出了全套图册,此事生在大庭广众之下,霍至坚的位子……应该保不住了。”
莫不离定定地望着脚下的纸烬,那上头还余着最后的一丝红光,不一时,终是熄灭。
“扶不上墙的,终究扶不上墙。”他像是有些怅然,伸脚踏在那纸灰上,来回碾了几下,面上竟还浮起了一丝讥笑:“我就知道,此人不堪大用,却不想,他倒得这样快。”
“虽不堪用,却也比无人可用来的好。”阿烈平板的语声又响了起来,不带半分情绪,“此事我并未叫人彻查,毕竟是小事,我们的人不宜多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