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洲明白纪筠的执念来源于什么地方——跟普通的生死间隔不同,纪筠在这中间还夹杂了一种“愧疚”。
她过得越好,就会越愧疚。
纪筠是清醒的,她清楚地明白这一切与她无关,无非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可是痛苦会让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抓紧每一根浮木,她沉陷于“可能性”所带来的愧疚之中,并让她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
这次任务跟上一次完全不同,这次的任务完全依托于纪筠自己的主观想法,一切的一切无非都围绕着她的愧疚、愿望和后悔。
许暮洲还是头一回这么深入地试图体会“情感”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直到刚才,许暮洲才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纪念”到底是什么。
许暮洲曾经将纪念看做与孙茜类似的,没有自主思想的一缕魂魄,执着地被拴在这个世间,浑浑噩噩地等着执念消散。
可直到刚刚严岑说,现在“纪念”并不在这里,许暮洲才恍然惊觉一个问题。
他在白天见到的纪筠,或许并不完全是纪筠。
这就像是机械连接的枢纽,想明白这个,之前一切零散的线索就都有了答案。
无论是严岑还是许暮洲,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独属于“纪筠”本人的意愿。
在严岑无故催眠纪筠的时候,纪筠曾经告诉严岑,她的梦里有一座教堂,月光映射在青石路上,那条路的尽头有一个身着黑裙的自己,和一块空白的无名墓碑。
连严岑之前都想过,这样的映射是不是因为纪筠本身有自毁倾向,亦或是有什么心理创伤,只是后来又被他否认了。
这种矛盾的内心世界一度成为了许暮洲研究的重点,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纪筠,那是在扮演“纪念”的纪筠。
纪念睡在她的心里——那是她的坟墓,也是她的救赎。
严岑刚刚有一句话说反了,一直以来,不是纪筠在影响纪念,而是纪念在影响她。她们姐妹俩的主观意愿交杂在一起,像是一缕解不开分不明的杂乱线团。
“你的失语症,不是心理创伤。”许暮洲弯下身子,半跪在地上试探性地握上她的肩膀:“是因为你跟‘纪念’在一起,她是不会说话的,对不对?”
纪筠整个人身子一僵,许暮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纪筠。”严岑走过来,居高临下站在一边:“你还记得你妹妹的样子吗,还记得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吗?”
纪筠喉咙一哽,她整个人蜷缩地坐在冰凉的地砖上,手臂颤抖地抱着头,神经质一般地揪紧了自己的头发。
“我当然记得。”纪筠嘴硬:“我——”
“描述给我听。”严岑打断她,不容拒绝地说:“你妹妹最后跟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严岑身上天生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纪筠的手指缩紧,柔韧的发丝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勒出一道道明显的红痕。
“她说,她跟我说——”纪筠微微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她说,她——”
“你不记得了。”严岑说:“你忘了她。”
许暮洲一愣,侧过头看向严岑。
“你觉得她没有身份,没有名字,唯一存在过的证据就是你的记忆——但你把她忘了,所以有罪。”严岑说:“因为这个,所以你才会那么愧疚,是不是。”
“我没有!”纪筠呜咽一声:“我没忘……我妹妹是2015年12月19号不在的,那天我下楼,医院门口有个卖豆浆和小笼包的摊位,往右拐是一家彩票站。我——”
纪筠终于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唇瓣剧烈地颤抖着。
严岑说得没错,她不记得了。
纪筠已经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她开始想象不起来“纪念”的模样,“纪念”生病时候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纪筠再回想时,仅能想起很久之前她跟纪念之间的零星画面。
那些记忆像是被一只手生硬地盖住了,纪筠明明知道那些东西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但无论她怎么想,都依然想不起来。
最开始是“纪念”的样子,后来是“纪念”离世时的场面,她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院大门,一眼先望见了医院门口的早餐摊子。
露天的蒸笼蒸腾着热气,小笼包一笼八个,摊子上自动播放的大喇叭喊的是“豆浆油条茶叶蛋”,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她记得无比清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纪念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