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是伊甸园中的一枚禁果,它就盛开在地狱的边缘,只有勇敢而正直的人才能够摘食,并且消化。他们无须等待蛇的诱惑。伊甸园中的一枚禁果,逃出樊笼的一只“天鹅”。 《恶之花》中有一首诗,名为《天鹅》,这首诗中写道:
我看见了一只天鹅逃出樊笼,
有蹼的足摩擦着干燥的街石,
不平的地上拖着雪白的羽绒,
把嘴伸向一条没有水的小溪,
它在尘埃中焦躁地梳理翅膀,
心中怀念着故乡那美丽的湖:
“水啊,你何时流?雷啊,你何时响?”
可怜啊,奇特不幸的荒诞之物,
几次像奥维德笔下的人一般
伸长抽搐的颈,抬起渴望的头,
望着那片嘲弄的、残酷的蓝天,
仿佛向上帝吐出了它的诅咒。
在这意味深长、充满象征的三节诗中,波德莱尔把人的处境和命运浓缩在生动而鲜明的形象之中。“天鹅”象征着人,“樊笼”象征着人所受到的困扰和束缚,“雪白羽绒”象征着人在天堂中的纯洁无邪。然而摆脱了桎梏的人并未回到天堂,只是走出了小樊笼,进入了大樊笼,他面前是“干燥的街石”、“不平的地”和“没有水的溪”,他只能在心中怀念失去的乐园——“故乡那美丽的湖”。而那上帝居住的蓝天是“嘲弄的”,嘲弄在地上笨拙地挣扎着的人;它又是“残酷的”,听凭尘埃玷污雪白的天鹅。终于,天鹅怀着渴望复归天堂的心情向上帝发出了谴责,“吐出了它的诅咒”。这正是奥维德在《变形记》中描绘的、在混沌中初生的人的形象:
造物主抬起了人的头,
命他仰望天空,注视星辰。
这个人,无论身在何处,受到何种磨难,终生都将在向往希冀中度过,他的向往是天堂,他的希冀是获救。这不也是诗人的一幅自画像吗?波德莱尔正是一只逃出樊笼、在污泥中挣扎而且诅咒上帝、怀念故乡的白天鹅。
夏尔·波德莱尔于1821年4月9日出生在巴黎。
1925年左右。在卢森堡公园里,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位眉毛漆黑的老人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散步。老人指点着那一座座美丽的雕像,讲述着有关它们的神话和历史,孩子则出神地听着。这个孩子就是波德莱尔,他后来写道:“形象,这是我最初的强烈爱好。”那个老人不是他的祖父,而是他的父亲,约瑟夫—弗朗索瓦·波德莱尔,那时已经年逾花甲了。
约瑟夫—弗朗索瓦·波德莱尔出生在法国东北部马恩省的一个农民家庭里,曾在巴黎大学受过哲学和神学教育。他后来放弃神职,到一位公爵家里当了家庭教师。那时的家庭教师不像后来那样地位卑微,寄人篱下。他有相当大的自由,往来的尽是达官贵人,他又爱好文学艺术,结交了不少文人画家,他自己也喜欢画几笔,颇有些收藏。他还与具有自由思想的爱尔维修夫人、卡巴尼斯、孔多塞等人过从甚密。他一方面学得了一套贵族的派头和习气,另一方面也接受了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家的学说。对于1789年的资产阶级大革命,他抱热烈拥护、积极参加的态度,同时,他也并未因此就忘了老朋友,很帮了他们一些忙,其中有人得以免上断头台,保住了性命。大革命以后,他救过命的东家帮他在卢森堡宫中谋得了一个高级职务,但是波旁王朝复辟以后,他旋即辞职,过起了相当优游的富贵闲人的生活。当他于1819年续娶卡罗琳·杜费斯的时候,已经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而新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年仅二十六岁。
波德莱尔常常认为,父母年龄相差悬殊对他的精神有着某种先天性的影响,这也许可以由医生作出回答。可以肯定的是,父亲的启蒙思想,对绘画的爱好,以及贵族的作风,确实给幼年的波德莱尔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波德莱尔才仅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失去了唯一可能理解他的亲人。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开始了“一段热烈的充满爱的时期”。卡罗琳·杜费斯是个性格忧郁、感情纤细、笃信宗教的女人。波德莱尔短暂的一生极少快乐的时刻,现在是他体验爱抚和关怀的时候了。正当他尽情享受这“充满母性柔情的好日子”的时候,年轻的母亲服丧的期限未过,就改嫁欧比克少校了。波德莱尔幼小敏感的心灵第一次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他一直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再嫁,那美丽温柔的母亲只能属于他一个人,岂容第二个人来分享她的感情?他觉得父亲被出卖了,母亲对他的爱被出卖了,他对母亲的眷恋被出卖了。他不仅痛恨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也迁怒于自己的母亲。据他自己后来说,新婚之夜,他把新房的钥匙扔进窗外,让新婚夫妇进不了新房,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怨恨。那时他只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这也许不是事实,但足以说明他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心灵上的创伤也许要等待多年才会发作。实际上,开头几年,父子之间并未发生什么龃龉。从波德莱尔中学时代的一些家信看,他对继父可以说怀有某种崇敬却又不乏亲切的好感。欧比克是后来成为七月王朝首领的路易—菲利普的朋友,是个古板、生硬的军人,资产阶级秩序和道德的忠实维护者。他对继子的聪慧感到骄傲,竭力想博得他的好感,不能说待他不好。他想把波德莱尔培养成一个循规蹈矩的官场中人。但是,波德莱尔年事渐长,日交往强烈地显露出独立不羁、藐视习俗的性格,与继父的意图恰恰背道而驰。1832年,他随母亲到了继父的驻地里昂,进了中学。那正是七月革命后的日子资产阶级自由派篡夺了胜利果实,建立起银行家的统治,1831、1834年的里昂工人起义遭到残酷的镇压。波德莱尔在里昂时的最大乐趣就是在城里游逛。寄宿学校的生活已经使他感到烦闷和忧郁,而破败的街区、肮脏的工厂、工人的悲惨生活、几乎总是烟雾弥漫的天空,又使他的“沉重的忧郁”变得更加沉重。他的学业优秀,在希腊文、拉丁文和法文上显露出才华。他敏感,激烈,举止古怪,充满了奇思异想,有时又有些神秘和玩世不恭,嘴里还常常吟诵着雨果和拉马丁的诗句。四年之后,1836年,他随父母回到巴黎,进入路易大帝中学。他是个才华出众,却不守纪律的学生,出语尖刻,常常对学校当局表示不敬,洋溢着反叛精神,终因一次拒绝交出同学传递的纸条而被开除,这件事发生在1839年4月18日。这是波德莱尔与社会的第一次冲突。后来他被送进一家寄宿学校,同年8月,他通过了中学毕业会考,据他自己暗示,那是由于他和考官的保姆暗中做了手脚。波德莱尔的中学时代是在孤独中度过的。他曾写道:“尽管有家,我还是自幼就感到孤独——而且常常是身处同学之间——感到命中注定永远孤独。”因此,尽管他“对生活和玩乐有着强烈的兴趣”,却并不曾体验过少年时代的幸福和欢乐。
通过中学毕业会考之后,波德莱尔面临着职业的选择。欧比克夫妇希望他进外交界,而他却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当作家。有地位的资产阶级家庭一向鄙薄作家和艺术家,尤其看不起以此为职业的人。在欧比克夫妇看来,波德莱尔的行为简直是一种叛逆。他的母亲20年后回忆说:“当夏尔拒绝了我们为他做的一切,而想自己飞,想当作家时,我们惊呆了!那在我们一直是幸福的生活中是多大的失望、多大的悲哀啊!”
波德莱尔离开了中学,在一所法律学校注册,其实并没有去上课,而是去过“自由的生活”了。他大量地阅读罗马末期的作家,着迷于他们的颓废情调;他阅读七星诗社诗人的作品,叹服他们声律的严谨;他阅读巴尔扎克的作品,并因结交了他本人而感到十分荣耀;他在美术展览会上留连,重新唤起他“最初的强烈爱好”;他喜欢拜伦、雪莱、雨果、戈蒂耶,为浪漫主义——“美的最新近、最现时的表现”所征服。大约是在这段时期,他通过巴尔扎克接触到瑞典哲学家斯威登堡的神秘主义。同时,他沉湎在巴黎这座“病城”中,出入酒吧咖啡馆,追欢买笑,纵情声色,浪迹在一群狂放不羁的文学青年之间。他的不加检点的生活终于引起了家庭的不安,决定让他出游,离开巴黎,试图通过“改变环境”来把他的生活引入正轨。这是当时富有的家庭针对不听话的子弟惯用的手段,算不上是什么惩罚,波德莱尔似乎也没有什么怨言。于是,1841年6月9日,他在波尔多登上南海号客货轮,启锚远航。
计划的的旅行长达十八个月,目的地是印度的加尔各答。然而,二十岁的波德莱尔抵挡不住五光十色的巴黎的诱惑,他当作家的心愿又使他对继父的意图嗤之以鼻,因此在船上一直悒郁寡欢,闷闷不乐,每日只以巴尔扎克的小说为伴。他非文学不谈,可那些船员和军界商界的乘客如何能与他谈文学呢?不久,欧比克就收到船长的一封信,认为要改变波德莱尔的志向为时已晚。果然,波德莱尔只到了毛里求斯岛和留尼汪岛(当时叫做波旁岛),就迫不及待地搭船返回法国,于1842年2月15日抵达波尔多,并且声称:“我口袋里装着智慧回来了。”这次旅行历时仅九个月,但已经是他一生中为时最长的一次远行了。旅行固然使他厌倦,却给他带来了受用不尽的创作上的财富:他看到了令人遐想无穷的大海,他接触到了明亮炽热的热带阳光,他闻到了各式各样浓郁的香气,他接触了强壮快乐、接近大自然的男男女女,总之,他领略了异域的风光和情调,开辟了任想象力纵情弛骋的广阔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