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下打量他一回,看见他的裤脚接了一截颜色比原来的深。“嘿,你们那个大个儿真够类的。”他说的是小彬。他好像对小彬有特殊的兴趣。“他得有一米八五吧?”
“差不多,一米八七。”
“嗬!”
“怎么啦?”
“不怎么。得留神前头那帮又抽烟又喝酒的家伙。”
“他们怎么?”
“想找不痛快。”说这话时的口气,仿佛那一帮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时候?”
“在北京站。老往我们这边膘,老想跟我姐姐她们搭话儿。”
“说什么?”
“倍儿流氓。问我姐姐她们十几了。”
“哪个是你姐姐?”
“个儿最高的。那仨窝囊废!还真告诉人家,‘十八——’,顶他妈我姐姐傻。”
“十八岁应该是初六八的。”
“那帮小子,抽烟抽得油着呢。”
“你姐姐是初六八的,你倒是初六七的?”
他一愣,笑了。
“我看你也就十五。”
“十六。真的!还差一个月。”
“你干嘛也来插队?”
他满脸嘎笑顿时凝固,又慢慢消失。
门廊里,车轮轧在铁轨上的声音特别响,“咔哒哒——咔哒哒——”。火车又经过一个小站,变换轨道,车厢摇摆得厉害,过道处的门晃来晃去“嘭”地关上。一会儿,声音变成“空嗵嗵——空嗵嗵——”,火车开上一座桥。
“瞧他妈这烟,还‘牡丹’的呢。”王建军从烟卷里揪出一根烟梗子,乘机冲我笑笑,那神气彻底是一个孩子。我忽然觉得我是很大了。
过道的门开了,三女中的一女来叫他回去。
“你姐姐找你半天了。”
“等会儿。”他慌忙把大半截烟扔掉,踩灭。
“快着!”
他只好回去,对我说:“咱们一路走,有你们那个奘哥们儿就行了,没人敢费话。”
“没的说!”我说。
那时候,知识青年中打群架的事不少。满怀豪情壮志去插队的人毕竟是少数。将来如果有人研究插队的兴亡史,不要因为感情而忘记事实。那时候,工宣队为了让大家都去,就把该去的地方都宣传得像二等天堂,谁也不愿意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就都报名,也就对工宣队的话相信一半,心想敢于百分之百说瞎话的人还没有出世。其实呢?出世已久。结果到了插队的地方一看,就都傻眼。譬如清平湾,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那不是在上一个世纪,或上几个世纪。种地全靠牛、犁、镢头,收割用镰刀,脱粒用连枷“呱哒呱哒”地打,磨面靠毛驴拉动石磨“嗡嗡”地转,每一情景都在出土文物中有一幅相同的图画。分到手的粮又很少,预示了前途的不妙。被欺骗感就变成愤怒。这愤怒便取了一种可行的方式发泄,一些知青就开始胡折腾、打群架、拍婆子。心中空落,百无聊赖;拍婆子就是交女朋友,但不是谈恋爱,带了玩世不恭的色彩。有人羞于谈恋爱,却敢拍婆子。路上碰见个漂亮的女知青,走过去跟人家没话找话说,挨人家一顿骂也觉得心里热烘烘乱跳,生活像是有了滋味。
王建军想与我们结伴而行,格外看重小彬一米八七的块头,主要是想给她姐姐及另外二女找到保护。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们,又觉出自己难于保护她们,大约还看准我们几个挺老实。这孩子可谓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