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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昆明五华书院及无锡江南大学(第1页)

抗战胜利后,昆明盛呼北大复校,聘胡适之为校长,时适之尚留美,由傅斯年暂代,旧北大同仁不在昆明者,皆函邀赴北平,但余并未得来函邀请。又念国共分裂日显。自雅尔达协定后,美国急求撤退,而苏联则急求东进,国事蜩螗,方兴未艾。余昔在北平,日常杜门,除讲堂外,师生甚少接触。除西安事变一次以外,凡属时局国事之种种集会与讲演,余皆谢不往。每念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但自抗战军兴,余对时局国事亦屡有论评,刊载于报章杂志。学生亦遂不以世外人视余。幸余离昆明赴成都,得少人事纠纷。倘再返北平,遇国共双方有争议,学校师生有风潮,余既不能逃避一旁,则必尽日陷入于人事中。于时局国事固丝毫无补,而于一己志业则亏损实大。因此自戒,此下暂时绝不赴京沪平津四处各学校,而择一偏远地,犹得闭门埋首温其素习,以静待国事之渐定。

曾被邀赴常熟作讲演,钱子泉钟书父子亦被邀,同住一旅馆中,讨论及此。适沪上各学校争欲招聘,子泉力赞余意,钟书则深盼余留沪。即彼父子两人,子泉仍返湖北,而钟书则终留上海。而余则适有滇人于忠仁来访。其弟忠义方长昆明云南省立图书馆,有志中国学术思想之研究。彼则在抗战时从事滇缅公路之运输,获有盈裕,拟由其弟办一五华书院,邀余往。余于云南气候山水既所欣赏,又以其偏在边区,西南联大已离去,余再前往,正可谢绝人事,重回余书生苦学之夙愿。遂欣然允诺,于一九四六年秋,只身前往。然其时余胃病仍未痊复,不啻扶病而行。

及晤忠义,其人纯谨退让,温和可亲,颇自欣慰。而忠义见余有病,亦绝不以五华一切杂务相扰,仅求余每周作讲演一次或两次。为余觅一住处,即在翠湖公园中,前后五六进,皆空屋无人,余单身住其最后一进。一女仆随侍作膳食。翠湖既少游人,此屋则绝无人到。

余此去,乃知昆明气候不宜早起,最好应于日出后起床。午后必有风,最好能作午睡,至四时始起,则风已退。入夜,气候更佳。省立图书馆即在翠湖公园中,余每日晨起,必往阅读半日。下午四时或再往,阅读一小时左右。晚饭后,则散步湖上,静寂无人,非深夜不归。月圆当可有三夜,则非过十二时决不返。

又云南教育厅长张君,忘其名,乃留法学人,为余介绍一中医,一周旬日必易一方,余之再来昆明,养病之事乃更过于讲学。

时西南联大旧同事留昆明者仅二人,一为刘文典叔雅,余在北平时为清华同事。住北平城中,乘清华校车赴校上课。有一年,余适与同车。其人有版本癖,在车中常手挟一书阅览,其书必属好版本。而又一手持烟卷,烟屑随吸随长,车行摇动,手中烟屑能不坠。万一坠落书上,烟烬未熄,岂不可戒。然叔雅似漫不在意。后因晚年丧子,神志消沉,不能自解放,家人遂劝以吸鸦片。其后体力稍佳,情意渐平,方力戒不再吸。及南下,又与晤于蒙自。叔雅鸦片旧瘾复发,卒破戒。及至昆明,鸦片瘾日增,又曾去某地土司家处蒙馆,得吸鸦片之最佳品种。又为各地土司撰神道碑墓志铭等,皆以最佳鸦片为酬。云南各地军人旧官僚皆争聘为谀墓文,皆馈鸦片,叔雅遂不能返北平,留教云南大学,日夕卧烟榻上,除上课外绝不出户。闻余去,乃只身徒步来访,闻者皆诧,为积年未有之奇事。时则余尚未到。及余居既定,乃屡访之。窗前一榻,余坐其榻之另一边。每语,必移晷而别。又一人罗膺中,乃北大中文系教授,亦留云大。

有一退休军人,约叔雅膺中及余三人赴其家度旧岁。其家在昆明湖之南边,已忘其地名。汽车去,共三日,沿途风景佳胜,所至必先为叔雅安排一吸烟处所,余与膺中则得畅所游览。有一夕,停宿某县城,其城中有一老伶人,唱旦角,负盛名。已年老,不复登台。是夕,特在县署堂上邀其演唱,听者除叔雅膺中与余三人外,县中士绅约不过三十人。滇戏在全国各地方戏中,与京戏最相近。余等因在座上批评称道,并盛论京戏与滇戏之异同得失。演唱已毕,余等谈论犹不已。主人乃曰,不意三教授皆深通此道,滇中有老伶工栗成之,有云南谭鑫培之誉,彼亦年老退休。待返昆明,当告以三教授乃难得之知音,必强其登台,以供三教授解闷。

及返昆明,果成议。栗成之每逢星六之晚必登台,余等三人亦必往。余前在昆明,亦曾看过滇戏一两次,惟未见栗成之。但在茶肆品茗,则必有栗之唱片,常加听赏,及是,始亲睹其登台。犹忆栗之登台第一场,乃为审头刺汤。此后每星六,栗出场必择唱辞少,工架多之戏。然栗之一步一坐一颦一叹,实莫不具有甚深工夫,妙得神情,有绝非言语笔墨之所能形容者。每逢其一次登台,余必得一次领悟。实为余再次赴滇一莫大之收获。亦为余生平一番莫大之欣悦也。

后余在香港遇滇人缪云台,闲谈及栗成之。云台大喜曰,栗成之乃我老师,我从之学唱有年,今君亦知爱成之,请为君一唱,亦有成之风味否。乃屡唱不辍。后在纽约,又与重见于其寓所,情亲如老友。亦为栗成之乃缔此一段因缘。亦交游中一奇遇也。

余之在五华讲学,又兼任云南大学课务。其时云大校风,乃与余初至昆明时大不同。风潮时有掀起,盖受西南联大之影响。自余离联大后,闻一多公开在报纸骂余为冥顽不灵。时陈寅恪尚在昆明,亲见其文。后寅恪来成都,详告余。又谓,君倘在滇,当可以诽谤罪讼之法庭。余谓,此乃一时思想问题。凡联大左倾诸教授,几无不视余为公敌。一多直率,遂以形之笔墨而已。此等事又岂法堂所能判。因相与欷嘘。后一多竟遇刺身亡。余再往昆明,亲赴其身亡处凭吊。随往者绘声绘形,将当日情况描述详尽。余因念在北平清华时,一多屡以《诗经》《楚辞》中问题来相讨论。及在南岳,曾同寝室,又亲见其勤学不倦之生活。及在昆明,又屡闻其一家攻苦食淡之情,余虽与一多学问途径不同,然念彼亦不失为一书生。果使生清代乾嘉盛时,训诂考据,惟日孜孜,亦当成一以著述自见之学人。今遭乱世,心怀不平,遂激而出此,罹此凶灾,亦可悯怜,斯诚当前一大悲剧也。

联大既散归北方,而云大踵起。每去上课,校门外大墙上遍贴大字报,余必驻足巡视,议论恣纵,意见横决,殊堪嗟叹。一日,为西北边境一军事冲突,大字报根据塔斯社驳斥中央通讯社报导,辞气严厉,令人不堪卒读。余因招云大年轻教授常往来者数人,至翠湖寓所,告以屡读大学校门外大字报,每怪何以无人闻问。诸君言,亦有党方注意。但既倡民主自由,则言论庞杂,难加干涉。余以国共对抗,固可谓其左右立场有不同,然民族国家之大防线,则终不能破。若非有其他证据,岂得以塔斯社讯反驳中央通讯社。身为一个中国人,岂得遇中苏冲突必偏袒苏方,诸君多识此间党方负责人,当以此意告之,盼能专就此一端即去撕碎墙上大字报,并查究主事者何人,执笔者何人,加以惩处,俾可稍戢颓风。乃亦竟未闻党方有何作为。

学校又常停课。只由学生发一通知,校方不加闻问。某一日,罢课既久,学生数人来翠湖寓所请去上课。余告诸生,余之来校授课,乃受学校之聘。今罢课复课,皆由诸君主动,诸君在学校中究是何等地位。余前日非遵诸君罢课令不到学校上课,乃因去至讲堂空无听者,不能对壁授课,因此不往。今日余亦不愿遵诸君复课令即去上课。诸君既不像一学生,余亦竟不能做像一教师。甚愧甚愧。来者乃亲自谴责认罪,卑辞坚恳,又续有来者,户为之满,余亦终随之去。报章上亦不对此等事登载一字。昆明地处偏远,学风如此。则余幸不去京沪平津,否则真不知何以为教也。

余在五华所授,以中国思想史为主。在省立图书馆所阅书,以宋元明三朝诸禅师撰述,及金元两代之新道教为主。尤以后者翻览最详,惜仅偶撰小文,未能萃精著作。

李埏在云大任教,四七年春,自路南接眷来昆明,在五华山唐继尧一大园中租得一小宅。邀余去同住。平屋三间,李埏夫妇及其一幼子一幼女住左室,余住右室,中室为食堂。余与李家同食,盖因李埏与志义知余居翠湖惟膳食一事安排不佳,故为此计。由李埏妻亲任烹调。同桌五人,余乃俨如其家之老人。然而从此余之一日三餐遂获妥善之解决,余之体力乃亦日健。

唐家园中有一大厅,在李埏租屋前不百步。李埏又为余借得唐家大厅之钥匙,余每日开门入,一人在大厅中读书散步,较之前在宜良山中更静寂有加。园西一墓地益宽大,余亦时往散步。余前半年在翠湖日亲水,此半年在唐氏家园乃日亲山,亦初来所未料也。

暑假乘飞机返上海,临出机场,遇一熟友来接其友,其友乃未至。彼告余,已备餐肴,并清出一客房,又亲以车来,坚邀余同赴其家。不意设宴甚盛,一盘一碟,必坚请一尝。余所食既多,最后又来米饭一碗。余在昆明一年,晚餐从不进米饭,惟知今夕主人既未备粥面,而又情辞恳切,余又勉尽之。自念今夕饮食较素常增两三倍有余,恐有不适。乃竟夜无恙,晨起转觉舒畅,以告主人。主人曰,老年必倍喜乡食,此或肠胃习惯宜然。君今病胃,正宜乡食,较之离乡旅食自不同,可勿虑。余意主人此言大有理,余之胃病当以居乡为得。适无锡有创办江南大学之议,屡来相邀,余遂决意离昆明返无锡。暑假后,另介绍一友诸佐耕去五华。佐耕乃余近乡,本亦在小学任教。余在后宅小学时,即与相识。章太炎讲学苏州时,佐耕往从之,颇得亲近。余既介之五华,遂与俱往,半年后,余一人独返。诸友皆知余为胃病,故亦不坚留。遂于一九四八年春转赴江南大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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