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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第1页)

明清两代五百四十余年,中国文脉严重衰弱。

我在给北京大学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的时候指出,这五百多年,如果要找能与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关汉卿可以并肩站立的文化巨人,只有两个,一是明代的哲学家王阳明,二是清代的小说家曹雪芹。我们今天所说的文脉,范围要比我在北大讲的文化更小,王阳明不应列入其中,因此只剩下曹雪芹。

这真要顺着他说过的话,感叹一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为什么会产生这么惊人的情况?

原因之一,是明清两代统治者实行的文化专制主义已发展到了文化恐怖主义(如“文字狱”)。这就必然毁灭文化创新,培养出大量的文化侍从、文化鹰犬、文化侏儒。当然也产生了一些文化叛逆者和思考者,但囿于时间和空间,叛逆和思考的程度都不深。有人把他们当做“启蒙主义者”,其实言之有过,因为并没有形成“被启蒙群体”。真是可称得上启蒙的,要等到近代的严复。

原因之二,是中国文脉的各个条块,都已在风华耗尽之后自然老化,进入萧瑟晚景。这是人类一切文化壮举由盛而衰的必然规律,无可奈何。文脉,从来不是一马平川的直线,而是由一组组抛物线组成。要想继续往前,必须大力改革,重整重组,从另一条抛物线的起点开始。但是明清两代,都不可能提供这种契机。

除了这两个原因外,从今天的宏观视野看去,还有一个对比上的原因。那就是在中国明代,欧洲终于从中世纪的漫长梦魇中醒了。而且由于睡得太久,因此醒得特别深刻。一醒之后,他们重新打量自己,然后精力充沛地开始奔跑。而中国文化,却因创建过太久的辉煌而自以为是。欧洲文艺复兴发生在中国的什么时候?我只须提供一个概念:米开朗琪罗只比王阳明小三岁。

明清两代五百年衰微中,只剩下两个光点,一是小说,二是戏剧。但明清戏剧我在前面已经作为元杂剧的对比者而约略提过,因此能说的只有小说了。

小说,习惯说“四大名著”,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我们中国人喜欢集体打包,其实这四部小说完全没有理由以相同的等级放在一起。

真正的杰作只有一部:《红楼梦》。其他三部,完全不能望其项背。

《三国演义》气势恢宏,故事密集。但是,按照陈旧的正统观念来划分人物正邪,有脸谱化倾向。《水浒传》好得多,有正义,有性格,白话文生动漂亮,叙事能力强,可惜众好汉上得梁山后便无法推进,成了一部无论在文学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有头无尾的作品,甚为可惜。《西游记》是一部具有精神格局的寓言小说,整体文学品质高于上两部,可惜重复过多、套路过多,影响了精神力度。如果要把这三部小说排序,那么第一当是《西游记》,第二当是《水浒传》,第三当是《三国演义》。

这些小说,因为有民间传闻垫底,又有说书人的描述辅佐,流传极广。在流传过程中,《三国演义》的权谋哲学和《水浒传》的暴力哲学对民间有严重的负面影响,于今犹烈。

《红楼梦》则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域的存在了。这部小说的高度也是世界性的,那就是:全方位地探寻人性美的存在状态和幻灭过程。

它为天地人生设置了一系列宏大而又残酷的悖论,最后都归之于具有哲思的巨大诗情。虽然达到了如此高度,但它的极具质感的白话叙事,竟能把一切不同水准、不同感悟的读者深深吸引。这又是世界上寥寥几部千古杰作的共同特性,但它又中国得不能再中国。

于是,一部《红楼梦》,慰抚了五百年的荒凉。

也许,辽阔的荒凉,正是为它开辟的仰望空间?

因此,中国文脉悚然一惊,猛然一抖,然后就在这片辽阔的空地上站住了,不再左顾右盼。

明清两代,也有人关注千年文脉。关注文脉之人,也就是被周围的荒凉吓坏了的人。

例如,明代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提出过“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他们还认为“今真诗乃在民间”,例如《西厢记》能与《离骚》相提并论。他们得出结论:各种文学的创建之初虽不精致但精神弥满,可谓“高格”,必须追寻、固守。这种观点,十分可喜。

清代的金圣叹则睥睨历史,把他喜欢的戏剧、小说,如《西厢记》、《水浒传》,与《庄子》、《离骚》、《史记》和杜甫拉成一条线,构成了强烈的文脉意识。

明清两代在文脉旁侧稍可一提的,是“晚明小品”。在刻板中追求个性舒展,在道统下寻找性灵自由,虽是小东西,却开发了中国散文的韵致和情趣。这种散文,对后来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白话美文的建立,起到了正面的滋养作用。新时代的文学改革者们不会喜欢清代桐城派的正统,更不会喜欢乾嘉骈文的回潮,为了展示日常文笔之美,便找到了隔代老师。当然,在精神上并非如此,闲情逸致无法对应大时代的风云。

与明代相比,清代倒有两位不错的诗人。一是前期的纳兰性德,以真切性灵写出很多佳句,让人想到即使李煜处于胜利时代也还会是一个伤感诗人;二是后期的龚自珍,让人惊讶在一个朝野破败的时代站出来的一位思想家居然还能写出这么多诗歌精品。但是,这两位诗人都遇到了太大的变动:纳兰性德脚下的民族土壤急速变动,龚自珍脚下的精神土壤急速变动,使他们的诗句一时找不到稳定的承载。他们的天分本该可以进入文脉,但文脉本身却在那个找不到价值坐标的年月仓皇停步了。

除了他们两位,我还要顺便提一笔个人爱好,那就是十八世纪只活了三十几岁的年轻诗人黄景仁。我认为二十世纪古体诗写得最好的郁达夫,就是受了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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