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误入陷阱,这是不足为怪的。只要一提到死,人们就倏然变色,大多数人如同听到魔鬼的名字,心惊胆战,惶恐不安。因为遗嘱涉及死的事,所以在医生给他们下死亡判决书之前,你就别想让他们立遗嘱。可当他们知道自己快要死时,又痛苦又害怕,在这种心情下,天知道他们会给你揉捏出怎样的遗嘱。
死这个音节太刺耳,死这个声音太不吉利,因此,罗马人学会了婉转或迂回的说法。例如,他们不说“他死了”,而说“他的生命停止了”,或说“他曾活过”。只要是生命,哪怕已经停止,他们也可聊以自慰。我们法语中的“已故某某人”,就是从罗马人那里借来的。
因为可能如俗话所说的时间就是金钱。若按现行的年历计算,一年始于一月[9],我则出生于一五三三年二月的最后一天,十一点和正午之间。我现在三十九岁刚过十五天,起码还可以活这么久,现在就操心如此遥远的事,是不是有点荒唐?这怎么是荒唐!年老的会死,年轻的也会死。任何人死时同他出生时没有两样。再衰老的人,只要看见前面有玛土撒拉[10],都会觉得自己还能活二十年。再说,你这可怜的傻瓜,谁给你规定死期了?可别相信医生的胡言乱语!好好看一看事实吧。按按照人类寿命的一般趋势,你活到现在,够受恩宠的了。你已超过常人的寿命。事实上,数一数你认识的人中,有多少不到你的年龄就死了,肯定比到这个岁数时还活着的要多。就连那些一生声名显赫的人,你不妨也数一数,我敢保证,三十五岁前要比三十五岁后去世的多。耶稣——基督一生贵为楷模,但他三十三岁就终结了生命。亚历山大是凡人中最伟大者,也是在这个年龄死的。
死亡有多少突然袭击的方式?
危险时刻存在,
凡人防不胜防[11]。
——贺拉斯
且不谈发烧和胸膜炎引起的死亡。谁能想到,布列塔尼的一位公爵[12]会被人群挤死?这事发生在我的邻居[13]克雷芒五世教皇进入里昂时。你没看见我们的一个国王在比武时被杀死吗[14]?他的一位祖宗不是被一头猪撞死的吗[15]?埃斯库罗斯[16]因一座房子快要倒塌而躲到空地上,仍未幸免于死:一块龟壳从一只飞鹰的爪子中坠落,将他砸死。还有个人被一粒葡萄梗死。有位皇帝梳头时被梳子划破头皮而一命呜呼。埃米利乌斯·李必达是因为脚碰到了门槛上,奥菲迪尤斯是因为进议会时撞到了大门上。还有人死于女人的大腿间,如教士科内利尤斯·加吕、罗马的夜巡队长蒂日利努斯、吉·德·贡萨格的儿子吕多维克、曼格侯爵,还有更不光彩的例子,那就是柏拉图的弟子斯珀西普斯和我们的第二十二世教皇让[17]。那位可怜的伯比尤斯法官,他给一场官司定了八天期限,自己却未到八天便命归西天。还有位医生,名叫凯尤斯·朱利乌斯,在给一位病人治眼睛时,死神却先闭上了医生的眼睛。还可以举我的——位兄弟圣马丁步兵司令为例。他二十三岁,才华横溢,一次打网球,被球击中右耳上方,外表毫无伤痕,他没有坐下休息,可过了五六个小时,他却因挨了这一球而中风致死。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面对这一事实,我们怎能不想到死?怎能不无时无刻感到死神在揪我们的衣领?
你们会说,既然不愿死,只要能不死,还在乎用什么方法?我赞同这个观点。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躲避死亡的袭击,哪怕钻进一条牛犊的肚皮里,我都不会退缩。只要我觉得自在就行。凡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我都不会放弃。至于是不是光彩,能不能作表率,就不去管它了。
我宁愿被人当成疯子和傻瓜,
也不愿谨小慎微,郁郁寡欢,
只要我这些怪癖令我开心[18]。
——贺拉斯
可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达到目的,无疑是荒唐的。人们走来走去,忙忙碌碌,吃喝玩乐,毫无死的信息。一切都很美好。突然,死亡降临到他们或他们的妻儿和朋友的头上,他们毫无防备,于是,他们悲痛欲绝,呼天抢地,怒不可遏或垂头丧气!你何时见过如此颓废、惶恐和狼狈的样子?对死亡要极早防备,那种对死亡漫不经心的畜生般态度,如果在一个有理性的人头脑中扎根——我认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就会要我们付出莫大的代价。假如死亡是个可以躲避的敌人,那我就会建议大家操起胆怯这个武器了。但既然它是不可避免的,既然它对逃跑者、胆小鬼和勇敢者一视同仁,
当然它还在追捕逃跑的壮夫,
也不饶过胆怯的后生,
瞄准他们的腿弯和后背[19],
——贺拉斯
还有,既然你没有胸甲般刚毅的性格保护你,
他躲在盔甲里面也是枉然,
死神会从隐蔽处伸出脑袋[20],
——普罗佩斯
那我们就要顽强地面对死亡,同它作斗争。为使死亡丧失对我们的强大优势,我们就要逆着常规走。我们要习惯死亡,脑袋里常常想着死亡,把它看做很平常的事。要时刻想象死的各种情形;从马上跌下来,从屋顶摔下来,被针稍稍刺一下,就立即要想一想:“那么,死什么时候会发生?”然后,便要坚强起来,努力同死作斗争。过节时,狂欢时,一定要想一想我们的状况,不要过分纵乐,以免忘记乐极会生悲,死亡会掠走多少生命。埃及人设宴时,筵席进行到一半,就抬上来一副死人的骨賂,摆到美味佳肴中间,以此警告我们不要暴饮暴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