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言者仍旧不依不饶。
马蹄踏却的尘烟慢慢弥散开来,正午明亮到晕眩的日光浇透了干涸的土地。张沐双手将奏疏奉过头顶,胸口因紧张剧烈地伏动着。他能够感受到两旁与身后的百官注视的目光,那份炙烧之感与西北爆烈的阳光一样,似要将他胸腔撕裂。
自从他在庭议与世族据理力争后,张沐便知道,太子离开之后自己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昨夜,魏钰庭与他商议,趁着太子还在金城,弹劾世族,在尽可能给予对方更大重创的同时,太子想必会暂先罢免自己。世族的怨气得以释放,同僚们受到的压力也会减轻,待行台归都,总还是会再调任的。
元澈调转马头,徐徐行至张沐的面前。看了看眼前这个依旧难缠的年轻文员,又环视了燕翅而列的百官,只肃然道:“不知你口中所说国贼到底是谁?”
太子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警告,张沐仍低着头。眼前四只马蹄掌时不时的抬起,惹起一小团灰尘——这是一片寂静中唯一的声音。压抑中,张沐只觉得一团气憋在胸前,待那马蹄再抬起时,他只觉脑海一片混沌,强忍住退却的念头后,破口而出道:“是那些荫庇流民的地方豪族,是以权谋利的世族勋贵。还有……中书。”
元澈下马,脸上仍旧一副好脾气。他慢慢走到张沐身边,看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他也曾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只不过在现实的鞭笞下悉数沉寂,因为他的宗亲、他的父皇无时无刻在用生命告诫他,在没有实力触犯别人利益的时候,只会死的更快。
元澈自不忍这个满腹才华的寒门新秀就此陨落,因此走到他的身边,附耳轻声道:“天下浑浊已久,如今督将家属,多在关中长安,崔谅多以此招诱,人情去留未定。洛阳更有一宗王,镇抚中原,函谷关以东世族,莫不翘首望之。如今王叡业已东行,若使众将归三辅,世族附关东,行台何以称为行台,国又何以称之为国?而你觉得,现在把所有世族、军阀聚集在这里的人,是谁呢?”
元澈声音极轻,一口气说了许多,之后便不再看此人,如果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无任何所得,那也实在是朽木难雕。届时,他也会让魏钰庭辞罢此人。
“自领二十鞭。”
元澈厌恶地瞥了一眼张沐,而后转身,“然后滚回城去。”
然而元澈尚未走远,便听张沐继续道:“若殿下不为此,臣请罢官。”
元澈听闻此言,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即便是先前与关陇世族、汉中世族打交道,他都从未觉得这些人事有多么难缠。元澈回头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张沐,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已有世族官员出列道:“张沐数次出言毁谤两千石,臣请将此人绳之以法,以避免祸乱朝堂。”
不少人亦纷纷走出列,高声附议。
元澈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一旦允许彻查此案,这些世族会和自己纠缠多久。他出征在即,陆归方面他好不容易一力压了下去,若再行拖延,不知还有什么变数。此时他决定再救张沐最后一次,因此只身返回到张沐身前,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一边吩咐冯让道:“命禁卫军列阵。”
军令甫下,禁卫军迅速列阵完毕,骑兵长槊当风,枪兵首排执盾,后排一一架枪,呈突刺之势。
元澈不由分说,将张沐拎起,疾行拖至军阵前,一把丢在地上,而后将身上的佩剑解了下来,丢给他,沉声道:“拿着它,穿过这个阵即可。”
张沐此时满面尘土,颤颤巍巍拾起元澈的佩剑,吃力拔出后,却连握都不知怎样握。他小心翼翼地把剑举至胸前,缓缓向看上去最安全的枪兵阵中行走。尽管走得极慢,极仔细,然而当银色的刀锋密密麻麻的划过他的发,掠过他的脖颈时,他的两手早已战栗得不受控制。
最终,佩剑应声落下,张沐的双腿也再难支撑,跪倒在地。丝丝汗水从额间一滴一滴划过鼻梁,最终滴落在长槊的寒锋上,将倒影的面孔化开至扭曲。
元澈冷眼而望,见张沐双肩颤抖,跪成一团,方叹了一口气道:“矢虽注而不射,刀虽举而不击,槊虽按而锋未刺,马嘶鸣而蹄未起。此非四战之地,存亡之处,你竟也如此惧怕,犹如亡魂,胆魄尽丧。”
元澈徐徐向前,指向这些列阵的兵士,对张沐道,“你方才所说的那些开府勋贵,那些世家豪族,无一不是在此刀光剑影中拼杀,尸山血海中滚打,头飞流矢,身犯锋镝,百死一生而立于今日明堂之上。其以功勋分州领事,抚军牧民,即便所取者甚大,隐匿荫户者甚众,又怎能以常理而论之?”
这或许是一个大义伪装的世界,但更是一个利益打底的世界。现在把这些利益集团以法论处,明日就是他带着四万孤军在北凉之地,嘴里含着沙子,在日下化为白骨。元澈只想告诉张沐,让他清醒一些,他说的这些话,他
都知道,也都明白,只是现在实在不能轻举妄动。
他希望张沐赶紧服个软,哪怕做一做姿态。他和魏钰庭一路踉踉跄跄走来,知道先行者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些死在世族手里的皇室、宗王、寒门中的佼佼者,哪一个的分量不比他张沐重上万倍。这些死去的人牺牲的初衷,正是为了让后继者不必再付出那样多的鲜血。
所以,快开口认个错吧。元澈目光灼灼地望向张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