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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第1页)

昨日行经一池塘,水面上,白首偕老的意象,诱拐着远道而来的浮萍,忽有蛙跳,荡出漩涡,装饰夕阳的倒影。七夕已过,传说中的鬼节将至。一路上,雷雨相随,似乎要将人击昏,甚好,掩藏我心内的纷乱。我想我偏爱雷雨的原因,可能是自己的狂暴因子得以附着在自然的狂暴上发抒,使长期分裂的两种面目迅速统御,恢复本来。雷雨,死亡仪式前的急鼓,像一种节庆,飘浮着鸢尾花香的节庆,让亡灵拥有神秘的喜悦。

你会惊讶吗?你会期待我在人群中出现,还是仅止于寻常招呼?我设想你会如何设想我,仿佛拿绳子把自己一圈圈绕起来,绕成一个可笑的茧。所谓作茧自缚,即是如此。你能告诉我吗?为何我的心越来越像惊弓之鸟。

他们在火车站下车,转客运到靠海小村,还得步行一段路才到。群带领,她似乎把路径都摸熟了。

是个朴素的村庄,远处可见山峦起伏,离海边也不远,四野望去皆是稻田菜园,小河沿路蜿蜒,还看到牛泡在河中消暑。日头赤焰,田里大多已收割毕,晒着已扎好的稻草,仍有戴笠的农人忙着收割后的杂务,见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好奇地从远处往这儿看。他们经过一处竹围,一条狗跑出来卖力吠叫,比警报声还响,惹得大老远另一处竹丛边闪出一条人影,朝这儿挥手,正是他。

在这般强烈的太阳下看到你,非常不真实,你的笑容明亮、声音高昂,信中那个陷在青春阴郁风暴、探问茫茫前途的人好像不是你。在你的土地、家园上,你看起来无比灿烂。你真是原野上一棵黑亮且高贵的树。

看到我,你给了我一个惊讶的表情,伸出手指,指了我两下,没有话。若是孩提时候,这个动作的意思应该是:等着,我会找你算账。

竹围里只住他家一户,相连的两间屋,原一间是堂伯家的,举家迁走之后变成他家使用。他的房间在此,后面还有两间房堆放农具杂物。这里的厨房不使用,用餐仍回主屋。

“你来了,晒黑了。”他说,神情既愉悦又夹着些微腼腆,语气正常。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她说,语气也正常。想起初见面时他给她的第一个联想是树,田野上黑亮的树,风一吹,千叶鸣歌。现在明白,会有这印象是因为他身上带着土地生养出的那股正直与敦厚。

正巧旁边一个男生听到“打扰”二字,转头搭腔:“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知道谁被打扰了。”语意暧昧,充满暗示,她窘得不得了,怎知这擅调笑的人接着伸出毛毛腿,秀出被蚊子咬的红豆包,说:“希望你家的蚊子不要来打扰我!”

前一站男生们借宿佛寺,“原以为佛门净地,蚊子听经闻法也是吃素的,哪知佛门不杀生,蚊子又多又猛,才搞清楚,原来我们是去普度蚊子的。我半夜受不了才拍一下,有人就念‘阿弥陀佛’,我当下真觉得众生不平等。”众人大笑。

“我家不只有蚊子,还有跳蚤。”他说,把大家逗得鸡飞狗跳。有人提议大家乐捐一点“买肉钱”,聘那擅调笑,而且难得在物资匮乏时代竟能拥有白胖体态的人,晚上脱光衣服诱蚊,“为大家捐躯”。那人反驳说他没学问,血不够甜,而且经过佛寺蚊攻现在身体很虚,应当请最有学问的也就是主人“以身相许”才对。他傻笑之后,换了认真的表情,说明蚊子的叮咬习性跟学问无关,由于这话接得太冷僻太跳跃了,众人不知如何接腔反而爆出笑声。

“既然蚊子喜欢汗酸,书念得多的人比较有可能变成酸儒,还是你适合。”她也觉得这人怎么突然犯傻了。

“你在帮谁啊?”他又聪明起来了,用食指点了她一下,恐怕又多记一笔账了。

这几日,精神极亢奋,但身体颇受罪。她应该就是别人讥讽的那种“温室孩子”,所有的本事都在脑袋里,离了学问、书本,外面的世界是一片蛮荒,任何一种突发状况都可能弄掉一条小命。前几站探访下来,她特别发觉无论是做田、种山或是经商,家中的女人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悍将。即使同行中的女生,也比她能干不知几倍。在操场野炊那次,她自告奋勇负责切菜,一拿起那把大菜刀,还没切,学姐立刻说:“我来我来,我家的刀我比较熟悉,你会切到手。”女生会不会操持厨务,一看她拿刀便知,就像男生会不会武功,丢一支长戟过去便知。

连日酷暑,车行劳累加上睡眠不佳,她已有中暑现象,蚊子加上攻击力最强的“小黑蚊”(台湾铗蠓)早就把她的双腿咬成红豆棒冰,抓出伤口了,她不敢吭声,怕被笑是台北来的饲料鸡。这一趟,别的不说,她发觉自己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欠缺生活能力的人,自信心大受打击。

晒谷场上堆着晒好的谷子,农事稍歇。屋前不远处即是菜园,棚下结着当季的丝瓜、苦瓜、葫芦瓜、番茄;还有一棵莲雾树,数十龄老树,果实较小,像挂着累累的红铃铛,据说稍涩不甜。她吓了一跳,这棵树她梦过。果树旁有块小空地,随意让花草生灭,九层塔、鸡冠花、茉草、扶桑,特别的是有一株茑萝攀附于枯枝上,载欣载奔,开数朵星点小红花,甚是喜气。

他朝她走来,脸上满是笑意。

“原来,你觉得我是酸儒。”

她不好意思起来,说:“开玩笑的!你要是酸儒,我就是冬烘了。”

“我也是开玩笑的。”他问:“这叫什么花?”

“茑萝。”

“原来如此,我们乡下小孩都叫新娘花。”

“这里再种些菊花,你就可以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她说。

“等你来种。”

忽然他叫她别动,弯腰在她裙摆边捏了捏,给她看,是咸丰草的线形瘦果,带钩的小黑针,难怪刚刚觉得腿部很痒。

“乡下很多暗器。”他说。

她还来不及搭腔,他父亲喊他。

男生们帮忙把稻谷装袋,或是去清理堆放农具的那两间房,以便晚上借宿。人多好办事,男生大手大脚,不怕晒不怕流汗,莫不尽力展现耐磨耐操的一面。不一会儿,粗重的活被清掉一大半,连田里的干稻草、菜圃棚架杂草都被整治妥当。他父亲甚是欢喜。

一身脏,男生要他带路,附近有河,他们想去戏水消暑,顺便摸蚬,也许可供晚餐煮汤。女生们怕晒怕蛇,也不宜去碍着他们袒裎相见,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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