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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阁楼,安顿好我们。我问店主旅舍人满为患的缘故,那主人支支吾吾就是不作爽快回答。有一个客人却不无讥讽地说开了:“是因为我们那李邕大人呀,李大人撰写的‘碑’和‘颂’,名气越来越大了,他从升任渝州刺史以来,中原的名门世族和朝廷的达官显贵,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寺院和道观,哪个不叫人送了大笔的钱银来当作润笔,请求刺史李大人题写些金字招牌、做些狗屁的哄鬼文章。别人是想求得李大人的真迹,以光宗耀祖及辉煌师尊。可是我们的李大人哪,他也是来者不拒,都搞得供不应求啦。”停了一下,他又说,“你想想吧,大老远前来求李大人的,他总不会空着手儿回去吧?因为人多,大家都只有住下来等着了。等着就等着吧,但是还要对李大人府内的上上下下送礼打点才行,反正都是花公家、花主人的钱。我听说还有等了一年半年的呢。这渝州嘛,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热闹的了。你看看嘛,所有开客店的不都赚得盘满钵满了?”

我不由纳闷了,叹道:“唉,想不到堂堂渝州刺史,竟然也不能免俗!”

那人又嘻嘻嘻地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金钱和美女人所共爱嘛,哪个不是一见钱眼就开?”可一眨眼,那人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继续发高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合情合理的事情怎么做也不妨,合情合理的东西拿多少都未尝不可。话也说回来,这李大人的名声原本一直都是极好的,那武则天临朝时,他曾经以左拾遗的卑微职务,力助宋埔大人弹劾那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如果他不是有气有节的人,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我点头,连声附和。却见那人话锋一转,加大了声音说道:“名声就是一把利剑,用多了,就肯定会有自己伤了自己的危险。而金银钱财也是有重量的东西,累积太多就容易损害自己的清白了。”我听了他的这一番话,心悦诚服。再细细看他,大约三十左右的年纪,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给人一种素雅高尚的感觉。我心想,像他这种人肯定是值得自己交朋友的了。于是,我上前向他施礼,自报了姓名和籍贯,然后问:“这位仁兄相貌堂堂,出语不凡,我能不能请问你尊姓大名?”

那人见我如此,立即还礼,连忙回答说:“不敢、不敢,小姓吴,名指南,世代居住在这渝州的石镜。我是第二次来这里求见刺史大人了,到如今还没有见到。”我也简述了自己的经历。吴指南听了,十分尊敬地对我说:“原来是太白兄弟呀!兄弟你的天才,是连那苏颋大人都已经首肯了的,这李邕李大人肯定也会接见你并且会对你刮目相看。快些想办法呈上你的行卷吧。不过,李府门户上下必须都打点打点才行,而且现在的行情看涨了。我吴指南家境清贫,没有能力做那些事,只有多跑些路、多碰一下运气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表态,丹青那小虾儿就撑起了几条“虾须”,呲牙咧嘴气忿忿地说开了:“我家少爷是太白金星下凡的,试笔时三拟《文选》,曾经在梦中见到笔头生花。后来少爷隐居苦学,读尽天下诗书,文章出众,下笔有神,连赵蕤和窦公明两位老师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呢!他李大人接见我少爷本来就是应该的嘛,凭什么要我们做人情?” 我连连“喂”了几声,才把那小家伙的嘴封住。其实,我也觉得小虾儿说得有理,我李太白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低声下气,更不必说要通过贿赂去乞求别人了。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前途重要,如果因为逞一时之气,误了日后为国家分担忧愁、为老百姓谋取幸福的大事,那也不就证明我李太白小气了?

在吴指南多次规劝下,我们于是商定,由我亲自出面,前往衙门向李大人送上行卷,再由小虾儿送点茶叶什么的小礼品给门吏们,另外还封了一个红包给书吏。我觉得只有这样做,忍受到这种低声下气的地步;若要我再三低声下气,那是不可能的了。

像普天下所有的衙门一样,李大人的门吏也是人,也是来者不拒,通通收下了。第二天,小虾儿主动要去探询那个“红包”是否顺利转到书吏那儿,门吏告诉他说:“我们书吏讲了,刺史李大人公务繁忙,来请求撰碑颂的又大有人在,他在府中都没有一时空闲,看来是不可能接见什么学生了,行卷之类的东西就不收转了。但已经收下的其他东西就不退还了。”小虾儿也滑头得很,知道是我们的酒水轻了、红包小了的原因。反正我是从来也不在意金钱之事的,他就自作主张,没有和我通气就又给门房和书吏各送了一份厚一些的礼,来了个先斩后奏。门吏们这回才面带喜色告知:“你家少爷的名刺和行卷,都好好地放到李大人的案头上了,就叫你家少爷静待好消息吧。”

谁知这一等,半个月就过去了。

我百无聊赖,强压心中的忿忿不平,按捺着原本就不羁的性子。有时候自己前往,有时候由小虾儿代去,反反复复地往衙门打探消息。可是,门吏回答说还不得而知,书吏就连见也难见了。那李邕李大人呀,更加是深居简出。除了他办公的大堂,可能是连如厕也不用上茅坑了似的,好像谁也难以撞上一面。你想想,连撞面都难,就不要说正正经经的接见了。我的一颗心呀,一天天变得空空的,就像那无边的天空,充满了寂寞和忧郁;有时候它也变得沉沉的,就像一块铅块,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急躁,心里渐渐燃起了几苗怒火来。

吴指南钱财不济,早已是囊中羞涩,就准备回石镜老家去。这第二次求谒又落空了,使他觉得希望渺茫,心中也是老大不痛快。他忿忿不平地骂道:“这是什么鸟的文坛泰斗呀,都说他知才、识才、爱才,都说他热情、豪爽、好客,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呢!”经过我再三挽留并恳请为他代付所有的住店费用,吴指南才勉强继续在“巴掌”小店中继续住了下来。

这天,天气比往日晴朗多了。我以为是个好日子,就带了小虾儿又直奔刺史府。这回我们昂然直入,众门吏急忙拦住,正在争辩之中,那书吏高昂着他那绿豆般大的头,身子像一截竖着的竹竿一样撑了出来。“绿豆头”劈头就训斥起我们来,他尖着一把沙哑的“鸭公声”说:“大胆!你们是什么来头?竟敢在刺史府前学这无赖举动?”我们正要申明,“鸭公声”又响了起来:“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学生更加不得无礼!你们毛儿还没有出完,就狂到天上那朵云雾去了?你没有听讲过我家李大人一字千金、日进斗金吗?黄毛小子不知好歹,你们只会抄了别人的东西来哄人,算得了什么货色?”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污辱,顿时火冒三尺、怒发冲冠。我一抽宝剑,猛地跨前一步,怒视着“绿豆头”,大声喝斥道:“你个芝麻绿豆大的官长了一把小山羊胡子就要来狐假虎威了?快快告诉你家主子李大人吧,我是绵州李太白,从不屈己求人,你们如此对待有识有志的学子,只能说明你家大人的浅薄!”

那“绿豆头”还在拿出一副打肿了脸面充胖子的样子,摇晃着他那粒“绿豆头”慢条斯理地说:“李太白是吧?我知道你牛,你就牛去吧!你小子有学问又怎么样?有学问不懂我们官场上的规矩,是没有一点儿用的,好好向爷们学习学习吧!”

我被“绿豆头”气得简直是不知头尾了,只好一跺脚,挥手招呼小虾儿掉头,装出一副潇洒地扬长而去的样子,实际上是气急败坏地走了。

我越想越感到愤怒,越想越感到到憋气。早上见到天气晴好,为了争取时间拜谒李大人,和小虾儿一共只吃了两文钱的几只“鸡仔饼”,乌龟出洞一般,辗转爬了三几里的歪坡斜街。好不容易到了刺史大人的衙门,肚子里早已饥肠辘辘,越发难受。刚才只顾着把那书吏骂个狗血喷头,图个一时的痛快,但拜谒的事就化为泡影了。

我边走边想,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猛抬头,见眼前兀立着一家酒家,原来正是渝州城最有名的“嘉陵大酒家”。一见那个“酒”字,我就心明眼亮,于是仗着刚刚闯衙门、骂书吏的那股豪爽气,“蹭蹭蹭”地拾级而上,直登顶层的雅座。小虾儿好像也是装了一肚子的火气,任凭我大要好酒好菜,撩手捋臂一起胡吃海喝起来。

那吴指南一个人在“巴掌”小店中等候,也是坐立不安。左等右等不见我们回来,就起身出店,也想到州衙探个究竟。刚走到“嘉陵大酒家”侧面一个街口,见我和小虾儿像吃了火药一样火冲冲、急匆匆地上了酒楼,不用多想也知道我们情况不妙了。于是他也追到顶层,见我正在杯不离嘴地猛喝。他就什么也都明白了。小虾儿也给吴指南满满斟上一大杯,吴指南一口干了,把杯底亮了亮,朗声对我说:“多谢好酒,想我吴指南为诗为文虽然平平,但我习武多年,仅凭一柄小剑就获誉乡里,这次多蒙宇文少府推荐,前来渝州想拜谒李大人,不想两次求见都像水过鸭背。我不能谒见就算了,而你李白是人中豪杰,想不到李渝州府中上下人等,竟也把你视同麻雀一般的小鸟,真是要惹天下人笑话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三声,连干三杯。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以酒销愁、买酒泄愤。这杯中之物真是个好东西——这香染巴、渝的清酒“剑南春”,有着一种让人沉迷的魅力,不,那是一种魔力。它让我越喝越觉得如醍醐灌顶,它使我的一双眼睛能够洞察幽微。就在朦朦胧胧之中,我分明见到了我慈祥的爸爸妈妈,和那妩媚的月亮妹妹,我还看到我那三位尊敬的师父在微笑着检查我的作业。一会儿像是在大明寺的大树下,听赵蕤老师讲授《长短经》;一回儿又像是苏颋大人在抚摸着我的手安慰自己:“太白呀,你有鲲鹏之才,大展宏图、入仕进朝只是迟早的事……”我豪气冲天,猛地将酒杯一掷,高声吟道:“大鹏一日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忽然,铺天盖地的一阵乌云骤来,一下子就暗无天日了。眼前出现渝州府衙门厚厚的大门、肥头大耳的门吏和竹竿一样瘦小的书吏,还有鬼判官一般嘴脸面目可憎的的李邕。我挺身而起,愤然而吟:“时人见我恒殊调,见我大言皆冷笑。”我用手直指李邕——责问他说:“你,你知道吗?苏颋大人也看得起老子,你为什么看不起老子?难道连后生可畏这句话你都不知道吗?”原来,我把吴指南当成李邕了。

却说吴指南回忆我酒醉中的疯狂吟唱,竟惊喜得拍掌狂呼:“真是奇哉怪也!丹青你这小虾儿知道吗?你少爷的一席酒话,正好是一首惊天动地的好诗啊!你记得吗?”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拼凑来拼凑去,觉得又像,又觉得不像,只好先放下来,等我酒醒再讲。三个时辰后,我悠悠醒来。吴指南高兴地递上一张诗稿,对我说:“太白请看,如此这般痛快淋漓的好诗句,到底出自谁家的大手笔?”我接过诗稿,隐隐约约觉得似曾相识,慢慢地才记起原来是自己酒醉中的诗作,不由哑然失笑。我索性起身,认真点错补漏:

大鹏一日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世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鹏飞万里,虽见于庄子,但“假令风歇时下来”却是我李白的想象发挥,它集狂傲、倔强、自信、俊逸于一体,意气风发,说明了我李白这只“风鹏”并非一味追求出世,即使在高蹈远引的时候,骨子里仍有着一份对现实人生的执著。我写上题目《上李邕》后,把诗交给小虾儿,对他说:“你把它封好,再准备一份厚礼,明日就请那门吏直接呈给李大人,就说是我李白的谢罪诗好了。”

我并不知道,刺史府那边,因为我的《谢罪书》,李邕大人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心思再去应酬碑、颂的请求。他借养病为名,在书房躲了起来,开始翻检那些积压下来的名刺和行卷。

我也不知道,原来李邕大人是被我的大志和奇才深深打动了的,他或许也感到和我相识恨晚了吧。于是,他吩咐那“绿豆头”书吏,说要亲自迎接我。只可惜,直到20年以后,我们才得以相见。

我在求谒不成以后,知道渝州不可长留了。吴指南也急着要回石镜,因为我们一见如故,我就想同吴指南再聚上三几天再说。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同去石镜。我问吴指南:“指南兄弟,那‘绿豆头’书吏固然十分可恶,但是他讥讽我的行卷的那些话,也让我想起了苏颋大人对我的慰勉,我的诗文确实还没有自己的风格呀,如果不增加学识和加倍磨练,肯定是不行的,可是我不知道从哪入手去学呀?”

吴指南反问我道:“太白兄弟,你送我回到石镜后,准备作什么打算?”小虾儿在一边插话说道:“当然是回陇西院,我们的银子都快花光啦,少爷你说是不是嘛?”我说:“我不回去,小虾儿你先回去吧,到了中秋前后我们再会合。我要先去寻找那本《陈子昂全集》,再到梓潼找赵师父回山,重学《长短经》。”

吴指南连声说好。

石镜就在涪江和嘉陵江的汇流之处。我们抵达后,吴指南介绍我谒见了宇文贤少府。宇文贤对我说“初回见面,无以为赠”,就把他案头常用的心爱之物——一只桃木笔筒送给了我。那桃木笔筒雕龙画凤,精雕细刻,色泽沉着。我细细把玩,心中十分喜爱。对照在渝州求谒李邕受到的冷遇,我的心里不由升腾起一股暖流来。我当场要了纸笔,写下了一首《酬宇文少府见赠桃木笔筒》诗作为答谢。

我和吴指南分别后,相约一年后再行出峡,一同游历洞庭湖。

我单枪匹马,沿着涪水往北。一路上,我的心底无数次回响起《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词句。我觉得它是“骚”,它是“风”,它写尽古往今来多少怀才不遇者共同的无法排解的寂寞,以及内心深处火苗一样时强时弱的悲愤。它根本不管作诗填词上的四声八韵、对仗、虚实和华丽词藻,它所迸发出来的是天下士子的心声,它是一首千古绝唱!

我进入射洪县城,路过县衙,缅怀冤死狱中已经二十多年的陈子昂。我的心在说,段简之流又算得了什么,只是留下了千古骂名而已。但是陈子昂呢,他将以他独树一帜的上承风骚、下启盛唐的诗文而流芳百世。

我徜徉在射洪的横街窄巷中,休憩在疏密远近的茶馆里。我去得最勤最密的,自然就是书店了。一直以来我都想得到一部卢藏用编辑的《陈拾遗集》,我简直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我也知道,《陈拾遗集》所收集的并不很完备,但它肯定是聊胜于无的。但是,我一直都不能如愿,如今我只有寄希望于陈子昂的故里了。这日我来到一家书坊,找《陈拾遗集》不到,于是发出了一通慨叹:“陈子昂先生诗文,在其他州县不被人们珍重,难以见到读书人传阅也就罢了,可是为什么在他的家乡的读书人,也对子昂先生如此冷落呢?这实在令人可叹呀。”

书坊的伙计带着几分愧疚说:“其实也不是如此的,我家的主人就已经着力搜罗陈子昂先生的遗墨和流行在民间的各种集子了,但还不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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