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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0日|(第1页)

里奥夜不能寐。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妻子的呼吸均匀而缓慢。她的背抵着他身体的一侧,不是出于有意的亲密行为,而是无意的辗转所致。她睡觉真不老实。就这个原因是否足以告发她?他知道这可以,他知道如何进行添油加醋:

睡觉不安稳,受梦干扰:

我妻子显然正饱受某种秘密之苦。

他可以将调查的责任转交给另外一个人,他自以为可以拖延审判。他太亲近了,太牵扯其中了。但是,任何这样的调查都只会有一种结论。案件已经展开,没有人能够逃脱犯罪的推定。

里奥从床上起来,站在客厅窗边,从这里看不到城市风貌,只能看到公寓小区的对面。一整面墙只有三扇窗户还亮着灯,一千户人家只有三家还亮着灯,他在想,到底这三户人家遇到什么麻烦,这样夜不能寐。他突然与这三个浅黄色的窗户产生了某种奇怪的亲密感。现在是凌晨四点,这是拘捕时间——是抓获某人的最佳时间,将他们从睡梦中抓获。这时的他们正处于迷糊的状态,也最脆弱。当军官们蜂拥至他们家的时候,毫无防备的话语通常会在审讯中成为不利于嫌疑犯的证据。当你的妻子被拽着头发沿着地板拖的时候,你很难再继续保持审慎的态度。里奥有多少次用靴底踹开门的经历?有多少次他看着一对已婚夫妇从床上拖起来,手电筒直接射向他们的眼睛和睡衣上?有多少次他听到军官看到某人生殖器时发出的笑声?有多少人被他从床上拉起来?有多少公寓被他拆毁?他记不清了。他只有一个粗略的印象:姓名和脸孔。模糊的记忆反而让他感觉舒服。他是否故意为之?他服用甲基苯丙胺其实不是为了长时间工作,而是为了驱散工作时的记忆?

军官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在床上睡觉,突然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由于担心出现极其糟糕的状况,他们从床上起来,相互吻别:

我爱你,妻子。

我爱你,丈夫。

他们吻别之后打开前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狂乱的邻居,过道里全是浓密的烟雾。男人和妻子宽慰地笑了,感谢上帝道:只是大楼着火了。里奥听过这个笑话的不同版本,有的用武装强盗代替着火,有的用带着噩耗的医生代替武装强盗。在过去,每每听到此类笑话,他都哈哈大笑,相信这事永远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的妻子怀孕了。这个事实是否会改变一切?这可能会改变他的上司对瑞莎的态度。他们永远也不会喜欢她,她也永远不会给里奥生任何孩子。在这个时期,国家期望并要求夫妻生孩子。数以百万计的人在战争中丧命之后,孩子成了社会责任。瑞莎为什么不怀孕?这个问题一直纠缠在他们的婚姻当中,唯一的结论就是她有问题。最近瑞莎的压力越来越大:她更加频繁地被问到这个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瑞莎定期去看医生。他们的性关系在外界压力的刺激下也变得比较务实。讽刺的是,正当他们如上司所愿时——瑞莎怀孕了——他们却希望她死掉。也许他可以提提看她怀孕的事情?但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叛国者就是叛国者,没有任何免罪的情况。

里奥去冲了个淋浴,水是冷的。他换上衣服,做了燕麦早餐。他没有一点食欲,看着燕麦在碗里变硬。瑞莎走进厨房,坐下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站起来,在他热燕麦的时候,他们谁也没说话。他将一碗燕麦放在她面前,她也什么都没说。他泡了一杯淡茶,将它放在桌上果酱罐的旁边:

“我会尽量早点回家。”

“你没必要为我改变习惯。”

“不管怎么说,我会尽力而为的。”

“里奥,你没必要为我改变习惯。”

里奥关上前门。现在是黎明时分,从通道边上他看到大家在楼下几百米开外的地方等有轨电车。他赶到电梯,电梯到了之后,他按了一下顶楼的按钮。到了第三十层楼,也就是顶楼,他走出电梯,沿着通道一直走到顶头的送货入口,上面写着“不准入内”的标志。门锁很长时间以前就被砸掉了,这个入口进去有一段楼梯,沿着楼梯可以到达楼顶。以前当他们第一次搬到这栋楼的时候,他就来过这里。面朝西,能够看见整座城市,朝东,看到的是乡村边缘,莫斯科在这里被隔开,那边就是白雪覆盖的田地。四年以前,由于对这个视野赞叹有加,他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人。他是一个英雄——这一点有报纸剪报可以证明。他有一份权威的工作,一个漂亮的妻子,他对国家的忠诚毫无疑问。他是否怀念那种感觉——彻底的、坚定的自信?是的,他怀念。

他乘坐电梯下到第十四层,回到公寓。瑞莎去上班了,吃早餐的碗放在厨房里没有洗。他脱掉夹克和靴子,暖了暖手之后准备开始搜查工作。

里奥组织和监督过许多房子、公寓和办公室的搜查工作。国家安全部的那些工作人员竞相表现,为了证明自己的忠心,军官们表现出非凡的认真仔细。珍贵物件被砸毁,肖像画和艺术品从画框中切割下来,书籍被撕毁,整面墙都被踢倒。即使这是他的家,这些也都是他自己的东西,里奥也会一视同仁地对待这次搜查。他撕掉被套、枕套和被单,将床垫翻个底朝天,一英寸一英寸地摸索,就像盲人在用点字法阅读。床垫里可能缝有纸文件,这是眼睛无法看到的,找到这些秘密藏匿物的唯一途径就是靠触摸。一无所获,他转向书架。他翻阅每一本书,检查书里是否藏有东西。他发现了一百卢布,这还不到一周的周薪。他盯着这个钱,在想它的来头到底是什么,直到记起这是他的书,这钱也是他自己的,这也算是一个私藏物。如果有其他工作人员在,他可能会声称这证明了所有者是一个投机商人。里奥把钱放回去,他打开抽屉,低头看着瑞莎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他拎起每件衣服,摸索和抖动之后丢到地板上,衣服在地板上堆成一大堆。待所有抽屉都空了之后,他检查每个抽屉的背面和侧面。又是一无所获,他转身来到房间。他背靠墙壁,用手指在墙壁上敲动,看看是否有保险箱或中空的地方。他摘下一幅裱框的剪报,剪报上是他自己的照片,站在燃烧的装甲车旁边。当时的感觉很奇怪,虽被死亡包围,内心却无比喜悦。他将相框拆开,里面的报纸滑落到地板上。将照片和相框放回到一起之后,他将床翻过来,侧靠到墙上。他跪在地上,地板牢固地拧在一起。他从厨房里找到一把螺丝刀,掀起每一块地板。地板下面除了灰尘和管道,什么也没有。

他走进厨房,洗干净手上的灰尘。最后终于有了热水,他花了一点时间悠闲地在自己的手上涂抹肥皂:所有灰尘都洗干净之后,他还在擦洗自己的皮肤。他想洗掉自己手上的什么?背叛吗,不是——他对隐喻不感兴趣。他洗手不过是因为手脏而已。他搜查自己的公寓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不必想得太多。

有人在敲门,他的手从手腕到胳膊肘都是肥皂泡,他用清水将肥皂泡冲掉。那人接着敲门。胳膊上还滴着水,他就走到客厅,大声问道:

“谁?”

“瓦西里。”

里奥闭上眼,感觉到心跳在加快,他极力控制内心往上翻腾的怒火。瓦西里又敲了敲门。里奥走上前,打开门。瓦西里有两个人陪同,第一个年轻军官里奥并不认识,他长着柔和的五官和苍白的皮肤,他的两个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里奥,就像生面团上插了两个玻璃弹珠。另一个军官就是费奥多·安德列夫。这两个人一定是瓦西里精心挑选的。苍白皮肤的那名军官是他的亲信,一定是身体强壮、枪法精准或刀法敏捷。带费奥多来,无非是让他来泄私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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