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他站了起来,准备跟桂永浩告别,“如果以后桂君改变了主意,随时都可以找我……”
“慢着。”桂永浩叫住了他。
“什么事?”古河从纯停下了脚步。
在他惊疑不定的视线当中,桂永浩抬起手来,指向了窗外的车厢,“这里,美不美?”
在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群山,和山脚下大片的农田,一切都是如此安详,可怕的战争在这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挺不错,怎么了?”古河从纯问。
“是啊,非常不错。”桂永浩轻轻点了点头,“这里是东北的农业大区,是农夫们世代耕作的地方,在战前他们从日出劳作到日落,为地主出产佃租,为国家出产粮食,为军队提供兵源……他们忍受着一切压榨和血泪,默默地供养了这个帝国。”
“你想说什么?”古河从纯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种植粮食,供养帝国,但是自己却永远不够吃,而且在新的天皇登基之后,越来越不够吃,年景一年差过一年,最后还酿成了大饥荒。”桂永浩看着窗外的农田,平静地说了下去,“那时候,每年都有大量女孩儿被迫卖身到异地,甚至异国他乡,而在昭和7年之后情况变得尤其剧烈,每年几乎有上万女孩被父母卖出,大部分就此不知所踪。都还没有打仗,这个国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饥荒折磨着农夫,但是活在东京的大人物们却从未感受到过痛苦,他们反而可以低价买进农夫们的孩子,当艺伎,当仆人。这些农夫们从来不敢奢望自己过上什么富贵日子,只想要不至于饿死,只有这么一点点要求而已。”
桂永浩微微垂下了视线,声音也多了一点颤抖。
“然而,在灾害持续最为严酷的那几年,帝国的军费却逐年上涨——昭和7年,陆海军军费加起来7亿日元,占总预算的35%;昭和8年,军费是8。8亿日元,占总预算的39%;昭和9年,军费是9。4亿日元,占总预算的43%,而那时候甚至还没有开始打仗!”桂永浩平静地看着对方,“古河先生,不要跟我争议数字的准确性,我有渠道去看战前时代每个年度的国会预算案和表决情况——这都是明明白白地写在政府的预算表上面的。”
古河从纯的面色变得黯淡了。
“只需要几百万日元,就可以给他们买到足够赈济的粮食,维持他们的生计,让他们不至于走向全面破产,骨肉离散,甚至饿死的结局……可是那时候,帝国政府这么做了吗?有人在乎过这些人吗?每年的租税没有减少,老爷们的开销还是那么大,帝国政府每年军费增长几千万,但是却拿不出几百万来赈济这些饥民,反而把他们的男孩子征召到军队里面当炮灰,把他们的女孩子买到艺伎馆里面卖笑,这就是你们对他们的回报。”
“那是政府……”古河从纯嘶声回答。
“是啊,那是政府,不是你。”桂永浩冷笑了起来,“你这样的财阀,从政府里面每年拿到大量的项目和补贴,和帝国政府一起对国民敲骨吸髓,你挣着国民的血汗,却从没有考虑过拯救一下这些濒临饿死的人,哪怕他们在哀嚎着供养你们!”
说到后来,桂永浩激动地大喊了出来。“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什么民怨沸腾,谈什么被误解了?不,我没有任何的误解,你们和他们一样都应该灰飞烟灭,越快越好!那么多人为了你们的傲慢和野心死去了,而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接着,桂永浩冷笑了起来,“你说我和那些无谋军人一样?不,抱歉,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傻子,居然把天皇当成是偶像,想要以他为名义来铲除你们,简直是可笑!天皇就是你们的首领,你们这群无耻的恶徒,都应该被统统消灭!知道我跟东久迩宫提出了什么条件吗?我就跟他明说了,想要我收手,那先让天皇自裁向国民谢罪啊!哈哈哈哈,你真应该看看当时他脸上那鬼一样的表情,精彩极了!”
桂永浩旁若无人地大笑了起来。
古河从纯哑口无言了,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但是从眼神来看,他心里还是很不服的。
也对,怎么可能有人会觉得自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呢?
朱夜走上了前去,似乎是准备强行送他离开了。
“不,朱夜。”桂永浩制止了朱夜,“让他自己走吧,他不配你碰。”
朱夜顺从地停下了脚步,而古河从纯也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车厢。
在他的身影消失了之后,桂永浩也停下了自己的笑容,他茫然看着窗外,眼角里面骤然出现了丝丝泪花。
“主人,怎么了?”朱夜眼见他情绪不对,连忙问。
桂永浩抬起头来,指着远方似乎和天空融为一体的群山。
“如果当时没有侥幸得救的话,我……我大概也饿死在那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