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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第1页)

艾德这天上午分到的房间像是有人住的。洗脸池上丢着一把牙刷,残留在上面的牙膏已经结成硬痂,牙缸里插着一副眼镜,被褥是用过的,床单上满是层层叠叠的褶皱,仿佛沧桑的山脉,散发着酸臭的气息……艾德朝床俯下身子仔细倾听,是那首恐怖的转弯曲,声音非常轻,非常远。G挥挥手,电车在转最后一圈,几句诗在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一开始时,克劳斯纳的整体布局、内部结构和各个房间之间的连接关系把艾德弄得晕头转向,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这里的房间数量和位置像个谜一样,认为要在这栋两层的建筑物里安置下所有的房间基本没有可能。在东德赖兴巴赫艺术出版社的“真实的照片”系列明信片(25芬尼张,吧台有售)上,这栋房子看起来很朴素,不像船,更谈不上像密西西比河上的大船,就是一栋山间旅馆而已,山墙有木头装饰的林间大屋,周围的一圈附属建筑也不是轮船的桨叶仓。尽管如此,艾德总还是觉得楼里所有房间都面朝大海,或许是因为克劳斯纳从早到晚都接受着海浪声的冲刷,眼之所见在这里不断被淹没在耳之所闻中,被打磨,被改变形状,思想拘禁在声音里,委身于浪花和更迭的潮汐。

克龙巴赫先是把他引到房子背后,那里有扇低矮的窄门。这是个独立的入口,一进门就是楼梯,通向楼上的房间。这个楼梯让艾德想起童年时住过的那栋房子里的用人楼梯,于是着意找了找连着叫人铃的拉绳,当年他外祖父母家的卧室和用人房之间就连着这种绳子。用人房空了几十年了,可他外祖父还是精心保留下那个复杂的装置,并且偶尔会用一下,最喜欢当着艾德的面用。艾德小时候非常确信那些人能够听到铃声,挂在绳子另一端的那些锈迹斑斑的小铃铛能够用某种方式唤醒早已经死去的用人,只待灯一黑,外面的走廊上就会传来咔啦咔啦的走路声,随后,卧室门上响起枯骨敲门的声音,并大声说:“是,老爷,有吩咐?”

克龙巴赫说不需要钥匙,这扇门夜里也开着,一直都是开着的,还有,这一点对克劳斯纳和它的使命而言非常重要。艾德再次感到自己有什么东西没听懂,或许又是隐含在“艾斯卡”或者“克鲁索”这些词里的某种含义或者条件。

他们上楼的时候,门扇在一根弹簧的作用下又合上了。克龙巴赫打开给艾德的房间,污浊的气息仿佛大浪朝他们打过来,甜丝丝、油腻腻的空气粘在人的皮肤上。经理小声骂着,两步穿过房间,一把扯开窗帘,打开了窗户。房间瞬间被淹没,刺眼的光芒,先是银色,接着才平静下来,变成纯净的蓝色。窗外是大海的躯体,雄浑,充满希望。

“我们最漂亮的房间之一。”克龙巴赫说。

这个房间靠着山墙,在一上楼梯的位置。从这里朝顶层的内里伸进去一条走廊,左右两边还有很多门。门的右边有一个柜子,后面是洗脸池——宽大粗笨,装了两个灰色的塑料水龙头。窗前放了一个床头柜和一盏灯,没有椅子,没有桌子。床放在倾斜的屋顶下方。

“走廊顶头领床上用品,找莫妮卡。明天早晨你去找厨师迈克报到,八点,在厨房。”克龙巴赫小声布置完就走了。

好几天之后,艾德才听人说起莫妮卡是克龙巴赫的女儿,他们也叫她莫娜。一到走廊的后三分之一处就能闻到她的香气,走廊尽头的门通向她的小套间。干活儿的人私下里都把她叫作“小隐形人”。她的工作是打扫房间,但是并不怎么管这些房间。不过她会洗所有需要洗的东西,同时把自己好闻的气味留在那些床上用品、擦碗布或者桌布上,所以总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她就在跟前。

艾德自己的房门也锁不上,不过他不再理会这件事。他很确定自己今年夏天(也许还有秋天和冬天)不会找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去处了。直到现在,他才又想起自己的包。

平台上来了一群度假的人。他们边喝着咖啡或啤酒,边欣赏大海。有人给艾德的书翻了个个儿,往太阳光底下又推过去一点晒着。什么也没少。他坐的位置上放着一份丰盛的早餐:意大利熏肠,一角奶酪,一团混合果酱仿佛从里向外发着光。艾德看看四周,那个被他们叫作兰波的服务员朝他点点头。艾德没找到咖啡,但是他不敢要。等他回到房间,枕头上已经放上了干净的床上用品,脏的拿走了。他冲走廊小声喊了句“谢谢”,然后侧耳听着,心里想象着莫妮卡的模样。他想象中的莫妮卡非常矮小,黑色的头发,也许梳着发辫。艾德铺好床后,倒头就睡着了。

几个阿拉伯人拼命拽着那头牲口(他们紧紧攥着骆驼的皮),骆驼被他们越拽越薄,越拽越宽,仿佛化成远方的那片沙漠。这是他们使用牲口的方式,当飞毯。“阿拉伯人把骆驼准备好了,”画外音悄悄地说,“一束沙打在他们的太阳眼镜上,不过这才只是漫长旅途的开始。”

艾德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头顶的壁纸像晒伤的皮肤一样正在蜕皮,整个倾斜的屋顶上都是被拍死的蚊虫的斑斑残尸,有些地方还挂着彗星尾巴似的一小条血痕。有些地方的血只是迸向四周,仿佛经历过一次小型爆炸。艾德想起了自己儿时第一个房间里床顶上的月亮、星星和小瞌睡神[1],小瞌睡神用来装瞌睡沙的袋子口系得紧紧的,骑着漂亮干净的宝石自行车,飞行在深蓝色夜空中的山丘之上。他自己后来只有一辆米发牌自行车,是那种折叠自行车,可以折起来放进后备厢或者塞到其他什么地方。他童年的一切都是“实用”的,“多实用啊!”是最高的一句夸奖:折叠自行车,折叠床(白天可以立起来固定在墙上,看上去像柜子一样),还有几乎永远也穿不坏的衣服。

这个新家尽管又脏又臭,却让艾德很有安全感。这种房间可能会让其他人感到灰心丧气,艾德心想,但对我来说正合适。他既感到一种憧憬中的快乐,又害怕自己会应付不来。

床是一个压缩板制成的沉重的大箱子,浅色贴面,床垫上被睡出了一个坑,艾德甚至能感觉出前面那些人是怎么睡的,但他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只是枕头没法用,那就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疙瘩。他打算用毛衣替代枕头,这无非就像前几天晚上那样而已。艾德很为那几个夜晚感到自豪。他站起身,把石头一样硬的枕头扔到柜子顶上,空气中腾起一团灰尘。他打开柜子门,那扇门突然从里面融化了,变成了黑色的波浪。猛然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下一秒,艾德就开始去打那片流动的东西,使劲捶击,差点把那片薄薄的木头给敲碎。等一切结束,他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狂跳。他的鞋后跟上粘着唯一的一个俘虏,半个,具体说是后面半个身体已经碾碎了,前面的那半个身体还在试图逃走。差不多五十只蟑螂,他只打到了一只。只有一只,艾德心想。

[1]童话中,小瞌睡神在小孩眼上撒沙使其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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