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6日
工作上一切顺利,除了雷纳。兰波给我们的窝里新放了书。卡瓦洛跟我聊起了罗马!就好像他自己去过一样。我不用再参加分配了,这要感谢洛沙。他介绍了一个小岛战士给我认识,他当时刚从黑洞里出来,钢盔里装满了啤酒。克鲁索把他叫作“好兵”。他就是沙滩上没穿衣服的那个人,我一下子就认出他了,当然,我什么也没说。里克宣称自己看见了绿色的月亮,从吧台那边。我现在经常帮他弄地下室里的那些酒桶。他是唯一一个会用酒矛的人。我喜欢待在下面。八点钟,我检查一遍锅炉的温度(80度最理想),快十一点的时候再加一次煤。昨天浪很大。
艾德不是每天都写,有时一篇日记能写好几天。当然,他写的东西看上去更像是流水账,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觉得舒服。这写的是他如何到达,又如何一天天成为船上的一员。那么现在呢?是关于他如何找到了一个朋友。如何能找到朋友。
艾德沿着沙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石头上,胳膊下面夹着那个巨大的笔记本,还有包在毛巾里的一块新肥皂。连着好几天,晚上只要没事他就会去看看狐狸。当然,那是……一个冰凉的浪打过来,淹没了他的脚,也打断了他的思路,艾德不由得笑了,这可能是他上岛以来第一次……或者从那件事之后第一次笑。他达到了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建立在诸如“有生命无生命”或者“说话沉默”这类反义词之上的对世界的划分失去了意义。仿佛只有通过相互接近才能获得内涵,新朋友就像是穿镜而过,来到他的房间里。艾德不知道应该怎样理解这句话,在离海这么近的地方,他感到思维很困难。人对自己失去了把握,很容易放弃。放弃,信任,艾德心想——打开心胸,成为一分子。
不管怎样,这还是他的狐狸。
他来到狐狸窝前,先洗去克劳斯纳留在他皮肤上的油腻。他从石头中间一个有沙的地方走到水边,水像冰凉的裙边围住了他的脚,这是最美好的时刻。他站在及膝的海浪中,海浪懒洋洋地朝海湾翻卷过来。给身上打好肥皂后,他钻进水里,往外游了一段。下水前,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挂在一棵树的树枝上。这棵树已经被连根拔起,从陡崖上面倒伏了下来,整个海湾里到处都是这种残骸,它们扭曲出奇怪的形状,给沙滩笼罩上一层特殊的氛围,仿佛一片荒凉的战场。有几棵树探进了水里,光秃秃地闪着光,就像沙漠中的枯骨。有几棵还在发芽,虽然根悬在空中,但它们还是用某种方式维持着自己作为植物的存在,虽然不是作为整体,但至少有几根枝条是这样的。艾德为它们的奋斗而惊叹。
“晚上好,老伙计!”
躺在沙滩上晒干身体时,他们之间的对话开始了,先是说了些简单的话题,打碎的盘子,奇怪的客人,兰波在洗碗间里的癫狂表现,然后说到了克鲁索的讲话,克鲁索的诗。然后是雷纳。他的狐狸提醒他要小心,这人虽然愚蠢,但很危险,艾德表示赞同。他打开笔记本,靠放在一块石头上。
“好吧,老伙计,你躲哪儿了?”
一个湿漉漉、嗡嗡叫的东西撞在他脸上,艾德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吐了口唾沫,是一只金绿色的昆虫。他飞快地用脚把虫子踏进沙子里,丝毫没犹豫就又回到了洞口,双手猛挥几下,赶开了趴在自己伙伴皮毛上的东西。那身皮毛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的,身体瘪了下去,就像要陷进稀泥中。毛茸茸的皮毛下,眼眶是空的,但耳朵依然尖尖地竖着,听觉就像被框在了流苏般细白绒毛形成的花环中。
“好吧,老伙计,老淘气,”艾德紧紧抿着双唇,然后他的语速变得非常快,声音都几乎变了,“你知道,先是有轨电车,不过我不想每次都从电车讲起,毕竟我当时也没看到,以后也不可能看到,我不会到那个车站去,不过有人说他们当时喊了,早就喊了,小心,注意,小心,这类的话吧,要不还能喊什么,他们冲着轨道喊,还有另外一个人说,她就躺在那儿,在车厢下面,一直到肚子,你明白的,一直到肚子,两条光腿从里面伸出来,五月初就已经热到那个程度了,不过一点伤也没有,就连她的短裙都没有掀上去,但是还有一个人说,是有人给拽好了,老淘气,把裙子往下拽好了,然后她就躺在那儿,就像是在修车……”
够了。存货们轰轰作响,特拉克尔冒了出来,农民一样的外形,幼稚的大脸。艾德瘫倒在沙滩上,抓起笔记本写了起来。脑袋里的大纲嗡嗡响着,砸出一行又一行的句子,犬牙交错的比喻结成壁垒,西班牙的骑士和占领军一样的诗行在他沙漠般的梦魇中行军,彻头彻尾的战争。晚上,他在房间里把那些潦草的记录整理了一遍,用手整齐地誊抄在细格纸上。清晨去生炉子之前,他把那些纸从克鲁索的房门下面塞了进去。
这就像是敢死队。这事挺有失尊严的,让他感到害臊。他小心地把煤饼架到火上,这是他唯一一次请我帮忙,艾德心想,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他静静听着柴火劈啪作响,潮气“嘶”地一下就蒸发了。
克鲁索来的时候快十点,待到差半个小时就午夜的时候才走。他不戴表,但每次都是同样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会多待。他拿了诗,跟艾德道了晚安。
“你的桌子太低。”
“我想是凳子太高。”
“睡个好觉,艾德。”
“晚安,洛沙。”
脸贴脸,通行的问候方式。
三岁时,艾德曾经以为亲吻就是把脸贴在一起。父亲身上的烟味恐怕就是他最早的记忆了。巨大的,黑黄相间的毛衣外套。他把自己的面颊紧紧贴在父亲的面颊上,他顺着父亲的胳膊,爬过他的肩膀,一直爬到那个脸颊的旁边,那是他的目的地,一个温情脉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