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标志,没有暗号。临近午夜时他们就端直走进他的房间。他们站在黑暗中,没有人开灯,维奥拉在演奏国歌。
没有人开灯,这仿佛是一个条件,或许是某种保护,克鲁索的某项规定。他们轮廓模糊,跟周围的东西粘连在一起,于是就连白天他们也在那里,在桌旁,床上,地板上,慢慢地,他的房间也成了倾覆的模样。陌生的和熟悉的倾覆,整个国家的倾覆。
没有人长久地去摸索电灯开关,没有人一定要卑躬屈膝。克鲁索说很多人是想有所回报,但没有什么是谁必须要做的,而他则什么也不用做。
事情就是这样。
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面孔。
小隐形人莫妮卡不久后就给他的房间里又添了一床被子,艾德想要及时地从床上换到地板上,试图以此保持距离的时候,就把自己裹在那条被子里。
但这些非法留宿的人里面也有一些压根不想跟他太过亲近的人,这些人也不敢独占空床。他们默默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幽灵一样关上门,然后在门口躺下。
就这样,在一些夜晚,床上没有人,而肮脏的地板上却很拥挤,那里还留着一小堆一小堆已经干了的蟑螂,整整齐齐,几乎是有秩序地排列着,就像是有公墓管理员费神把它们弄到一起似的。艾德迷迷糊糊地琢磨着什么动物吃蟑螂。说不定它们沙沙作响的身体里包含了人所能想到的各种维生素、微量元素和珍贵的物质,如果服用的剂量合适,这些东西没准能让人长生不老,或者至少让人获得某种敏感性,在它们的帮助下,人可以不再只用眼睛看书,也可以用皮肤,比如在非常黑的时候。
艾德加醒来的时候(常常是惊醒,大汗淋漓,同时还有勃起,硬得发疼;有时他会试着抚摸自己,就像要通过抚摸安慰小孩儿一样,但是他碰到的总是一根毫不解意的树棍,突兀地支楞着,已经开始自行其是,无视艾德,无视他——应该怎么说呢——争取尊严的各种努力),他听见呼吸声,别人的呼吸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呼吸声互相窥视着,这是空气间的对话,一直持续到他辨认出其中的节奏,跟上那个节奏,重新进入睡眠状态,倒在荒唐的梦境里。
不是所有的特征都会被黑暗吞没。有些遭船难的人身上散发着自信的气息。他们骄傲,不哀怨,满怀梦想和各种打算(这个岛的最主要功能)。有些人会跟艾德说话,声音很轻。这些人在他黑暗的房间里轻声细语,他们会说自己的名字,愿意回答问题,很是感激的样子。他从来没有碰到过那种只想打听他隐私的人,这无疑要感谢克鲁索的筛选,感谢他的谨慎和他的标准,到目前为止,艾德都还不清楚那是些什么标准。不过,有几个人经历的船难却像是源自百无聊赖,而且他们一直以来的无聊似乎并不会因此结束。他们就好像只是在履行某项义务(也许是为了幸福),遵循对欲望的某种想象。这想象随着这个岛在全国范围内的名气送进他们耳朵里,但不管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没有意义。有这些人在,房间里就仿佛一丝风也没有。他们是些尖刻的人,如此而已。还有一些人在艾德看来就像是落魄的生物,会动,但动作迟缓、拘谨,因为预感到下一次的失败。有些人会久久地站在那里不动,挨着门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就像是胆小的,受了惊吓的动物,虽然到了藏身的地方,但又不能真的放下心来。他们好像有很重的恐惧要克服,艾德心想。
他假装睡着的时候,有时会突然感到强烈的同情。他看见自己是怎么逃亡的,怎么找睡觉的地方,他能在这些非法留宿者的呼吸中读到自己头脑中的绝望。有些人会说梦话,脸冲着墙,突然大声说两三句抱怨的话,然后就又不吭声了。有些人会哭泣,久久地屏住呼吸,哽咽,为的是不哭出声。艾德一直弄不清楚这些人的眼睛是不是睁着,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黑暗中看着自己……是的,他的境遇要好于这些人,这几乎让他感到不好意思,在那些时候,他就会感到把这些夜晚出现的人拥进自己温暖的臂弯中是没有错的。
他已经很久没用过闹钟了,生炉子的时间已经刻在了心里,虽然夜会让他对时间的长短失去把握。他按下门把手,摸索着下楼,用人楼梯,院子,斑驳的台阶,等到了那儿,到了炉子前,黑洞里,他才吸一口气,深吸一口气,然后把衣服穿上。
现在艾德晚上会在海滩待很久,为的是把他晚上碰到的一些事情对着狐狸的洞倾诉一下——就像大家说的,倒倒心里的话。太阳下山前,他会在丘陵上和高处的树林里焦躁、匆忙地转悠。他成几个小时像幽灵一样在灯塔的光柱底下转来转去,希望不会碰到什么人。
不是那些遭船难的人,不,贬低他的是他自己。他心怀厌恶,眼中含泪,手里拿着索尼娅的照片,为的是能够想起G(他现在经常这样做),但他能感受到的是纯粹的欲望。突然,G似乎再次离他远去。他把这比喻成很久没吃而非常想念的食物的气味,而他很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或者比这更甚:他已经上瘾了。他的禁欲突然不再,就连伤痛都被欲望渗透。那是一种苦痛,但在苦痛的另一面,让人难以理解的欢呼却已经开始唱起了荒淫、贪婪的歌。
22点,自行车巡逻开始。两个士兵骑着自行车,沿着水泥板路骑到下面村镇中去,车子一路不停地叮叮咣咣(就像讽刺的、虚伪的掌声)。风中是他们的交谈声,机关枪在白日的最后一丝光线里闪烁着柔和的光。这两个哨兵会沿着这条路穿过整个岛,一直骑到哈森海滩,那是一片长长的插进大海中的沙滩,上边设了个岗楼。克鲁索说,那上面有最精良的装备,用那台望远镜能看得清海滩上的每一根阴毛——还有每一个逃跑的人,一直看到三海里之外。此外还有一挺轻机枪,还有如克鲁索所说“足够对付我们所有人的弹药”。
艾德把肩胛骨紧紧地贴在灯塔的基座上。吕根岛上的灯光那么近,近到仿佛只要蹚几步水就能过去,然后敲敲窗户说:我来了。他感到了那种一直存在的对家的渴望,一个能够装下他有些让人费解的茫然的巢穴。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不断继续,继续……艾德仔细听着那个说了这些话的声音,想知道它指的是不是整个人生。
被太阳晒热了的石头贴着脊背。刚开始他吓了一跳,以至于发根那里都有了感觉。然后是一种温柔的、除了舒服还是舒服的压力,从眼皮底下开始,再从那儿一直延伸到骨髓里。
那东西就在他的身体里,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