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起舞来就像一个被冻在轨道上的火车头,只有上身在动,双腿僵硬,微微张开,胳膊弯曲,左、右、前、后,就像在走路。屁股一动不动,不摇,不转,只是偶尔会突然弯腰,毫无先兆,就像那个上身突然要向一片虚无弯腰投降,同时,他的脑袋猛烈而长久地转圈、甩动和摇晃,其实这才是重点,因为跳舞的意思就是要让空气和头发混合在一起……
这是瓦尔哈拉跳法,是在瓦尔哈拉发明创造的,那是他家乡最主要的舞厅,里面有蓝调乐队表演,吉卜赛、Sit、共生、帕萨特,还有一支乐队里的鼓手会在歌唱到一半的时候跳起来,用自己剃光了的脑袋去撞一面金色的锣。那面锣就像一片巨大的神光悬在舞台上方。
后来,DJ们利用没有乐队表演的空当,慢慢进驻舞厅,唱起那些可笑的流行歌曲。他们一开始还怯怯地缩在舞台脚下的某个小阁子里,但是没过多久,城里就全成了迪厅,连神圣的瓦尔哈拉的舞池里也挤满了跳舞的小孩儿,十四五岁年纪,做着可笑的芭蕾舞动作,并不会像笼中困兽一样上蹿下跳,或者至少摇晃一下脑袋。不过他们就算晃也没用,因为他们的头发是短的。他们的脸上没有那种反抗,没有那种沉迷在生活之中的欲望,而正是这种欲望让那些跳蓝调的人像跳旋转舞一样在舞池里舞动,不是一对对,不,是所有人一起,所有人一起让他们的长发充溢在舞厅之中……没有,这些跳迪斯科的人脸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化妆品外什么也没有,没有感情,没有能让周围舞动起来的节奏,没有抗争,更没有乌托邦。他们不属于那群超越了时代,超越了社会和社会秩序的人,这种秩序已完全被平庸、强制和规则污染了,被它的垂死挣扎污染了,以至于丧失了最重要的东西:真诚、团结,或许还有爱情……不,什么都没有。除了粉饰着光彩的一无所有外一无所有,这就是那些跳迪斯科的人的脸。
他们突然就老去了,那些自称为“流浪艺人”的唱蓝调的人,其中一些人才刚二十出头,像艾德这个年纪。才二十出头就已经老了。迪斯科战胜了他们的族群,把他们赶到乡下,在那里,木头楼梯通向非常小的歌舞厅,在被烟熏黑了的酒馆上面。那里还有乐队,那里还有人能徒手按碎玻璃杯,一个流浪艺人会给另一个拔出扎在手掌上的碎玻璃碴,带着为这种动作规定好的,无与伦比的温柔。晚上,他们被一辆衰老无力的伊卡鲁斯牌班车运到乡下,回家的时候则只能靠走,穿越田野的漫长征程,田野就是他们的荒原,他们的北美草原,最寒冷的冬季里也一样。他们来自切布尼察,克斯特里茨,科尔布森或者魏达,[1]摇摇晃晃好几个小时,眼神呆滞,穿行在奥斯特兰地区[2]漆黑的夜色中,头发上是雪,胡子里有冰。羸弱的人会倒下,不想再动,但是谁也不能那样做,没有哪个流浪艺人会把其他流浪艺人丢下不管,绝对不会。
艾德抬起头,在一闪而过的清晰中,他看到了镜子的碎片,并且在镜子的碎片中辨认出非洲的轮廓,一张张脸在熙熙攘攘中沉下又浮起,一幅表现厮杀的油画。几个短工,只是匆匆掠过,他面前是自己那个遭船难的人的雪白面孔,圆圆的脸颊和半垂的眼皮。是她建议说可以去希提姆找亚历山大·克鲁索维奇,这个建议出乎意料地让人眼前一亮,因为大家之前计划给短工们搞一个迪斯科舞会,以此结束这一天。从海上吹来的夜风给他们的太阳穴带来清凉,在沙地上走路让他们感到疲惫。他们碰到了一堆闷声不响地陷在沉睡中的海滩篷椅,艾德的头早已十分沉重,无法把头一一探进这些上了栅栏、散发着一股刚刚冷却下来的人造革味儿和防晒油味儿的东西里面去看。
“洛沙,见鬼,洛沙!”
她舞出小小的、梦幻般的弧线,双手使劲伸出,上身轻轻摆动。小海鸥,艾德心想,因为他现在就是森林。他的胳膊冻僵了,脖颈也变得僵硬。我是森林,艾德心想,最后的港湾,先洗身,然后喂食,然后睡觉,睡觉,最后的港湾——但是后来,海水漫过了堤坝,嫉妒的大海……艾德的动作迟缓,如果他现在不是疯了的话,那就是已经成了传说的一个部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在自制迪厅球灯可怜的灯光下,泪水像琥珀一样在脸颊上一闪一闪,那个球灯像地球仪一样转动着,那是它曾经的身份,曾经以往的,比现在好的生活,没有碎镜片,满满的全是非洲、亚洲、乌拉尔山,全是那种“请您说出苏联的工业区!”这类的故事,没有碎片,全是学童艾德,他仿佛被阴郁的经济地图上那片沙漠黄晃花了眼,手指着萨马拉和伏尔加格勒。[3]满满的全是东方,全是西方,哦,你这个充满了苦痛(碎片)的地球啊,哦,你这个可怜的被蹂躏压榨的世界啊,哦,世界,你旋转,旋转,用假的反射折磨他,而艾德现在只能站在那儿。
哭泣的森林。
琥珀的传说。
他费力地抬起胳膊,碰碰海鸥,然后又指指舞厅的端头。
最好的朋友会带来痛苦,艾德心想,这是一个信号。他跪下来,抱住粘满屎点的马桶。
“我很抱歉。”他那个遭船难的人在他背后轻轻地说。她的声音里包含了很多,其中最多的是理解。那些艾德从来没有说过,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现在一行行就像用打字机写好了似的,大踏步从他的脑壳中穿过,戴着血红色的小帽,整整一个军团,他自己的话,像诗一样,或靠左,或靠右,顺风势长歪了的树冠在它们身上投下阴影,它们就这样横穿而过,在某个地方写着:我们接过吻,你明白吗?
“这样行吗?我不想待太长时间,我是说,这是男厕所。”海克轻声说。
艾德没有转头,他举起胳膊,又把胳膊耷拉下去:你走。
马桶散发着恶臭。马桶的深处出现了曾经的一位流浪艺人的样子,非常酷的流浪艺人,在这一点上,所有喜爱蓝调的人都意见一致,斯特芬·艾斯曼,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如果他现在来的话会怎样,现在,到这个可怕的舞厅里来,朝他伸出淌着鲜血的手,会怎样,如果……艾德冒出一身冷汗。他想留住那副影像,于是把马桶抱得更紧。在他身后,一个男人冲着刚刚涂过焦油的便池撒出长长的一股尿,汩汩而下的液体估计直接进了海港。撒尿的声音在艾德耳朵里轰鸣,迪斯科在马桶里轰鸣,后者有一股屎尿的味道,直要把史蒂芬·艾斯曼撵走。艾德温柔地把碎玻璃一片片拔出来的时候,坐在桌边的人都看着,斯特芬的大手背放在冰凉的,被啤酒浸湿了的桌布上,每拔一片看一下眼睛,是为了荣誉,也可能是为了某个女孩儿(叫克斯廷或者安德烈娅),是为了音乐和那种找到了节奏的感觉,自我的、别样的世界里那个自我的、别样的生存方式的节奏。“自由……”艾德对着马桶喃喃自语,“自由总是……”不,不对,“自由是不同的……”不是,“不同的自由是——自由?”[4]
太差劲了,他连这个句子都说不到一起,这句在这个国家里人尽皆知的话,肯定都知道,卢森堡,伦敦,驱逐出境,自愿出境,没完没了的抵制与被放逐,住在酒瓶上的那个哈雷的房屋管理员,躲在柜子里的那个秃头男人,在柏林市中心的一条马路上,还有这里的所有遭船难的人,所有的短工,我的短工们,艾德叹息道,被我装进心里的人啊,罗尔夫,兰波,卡瓦洛,好脾气的里克,善良的卡罗拉,还有克里斯,他们那个待人严格的喜剧演员——那他呢?想到这里,他心里很痛。他又是什么,他是谁?
“我迎上去。我从后场上来,迎上去,”艾德在马桶令人窒息的臭气里喃喃自语着,终于,他冲口而出,长长的,不断从他内脏的深处燃起的吼声,“克鲁——索,克鲁——索。”那么炽烈,那么绝望,就像临终前的最后一声呼唤,独自在远离岸边的大海上。
“这个蠢猪!”
舞厅的门突然窄得奇怪,但他们最终还是从对方身边挤了过去,艾德和卖冰激凌的,卖冰激凌的和艾德。但是之后艾德就叫了起来,吼声远远地冲出海港,越过了那些船,越过了浅海湾:
“这个蠢猪!”
雷纳马上就出现在他旁边,二话不说就想把他摔倒在地。艾德一惊,差点被吓倒,恐惧仿佛一声欢呼,从他身体里穿过:是的,他想要战斗,不计代价地战斗,他要战胜这只蠢猪!
打头几下的时候——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疼痛,刺痛,从眼睛底下开始。每次被击中,艾德的表情都像小孩儿一样,毫无矫饰,茫然无助,不过主要还是吃惊。有东西正在被摧毁,而小孩儿艾德加·本就从被摧毁的东西下面看着外面的世界:我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一个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难理解了。雷纳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艾德已经被他拽得几乎趴在地上,但还是努力要保持站立。他拼命挣扎。艾德对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中那个自己的所有理解,都被雷纳拽住他头发的那只拳头否定了。拳头神出鬼没,劈头盖脸地落在他身上。右眼窝里的一阵疼痛直穿进脑壳。卖冰激凌的猛地一拽,把他拽得跪倒在地,但艾德又挣扎着起来……
短暂的惊讶。
艾德摸摸自己的头,好像要整体检查一下:头在这儿,头发在那儿。我的头发,艾德想,抓在雷纳拳头里的是他的头发。
小狗现在是不是想——洗洗?小狗对这个不是很在行嘛,洗碗,还有所有那些神神鬼鬼的事。这难道不是小狗最愿意干的?艾德听见那个问题,雷纳就站在他面前,但问题却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雷纳正从手上弄掉一绺沾着血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