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潘高年在七十寿宴上,忽而宣布将潘楼生意交给长子,二十几间脚店生意交给次子,其他生意交给三子。并立下规矩,潘家后人所得之利,不论多少,每年都至少得拿出两成来救济穷困。而他自己,则已买好了一道度牒,要剃发为僧。
众人全都愕然,只有冯赛从闲谈中知道,潘高年由于幼年贫困,吃尽没钱的苦,为赌一口气,才立志要求财致富。挣到钱也从不用于衣食享用,几十年都俭朴素淡。等真的成了巨富之后,于钱财却早已心灰意懒,只愿能来去干净,了脱生死。
他向来志行果决,家人根本劝阻不住,只能苦苦哀求他莫要去深山远寺,他才就近在这兴国寺剃度。
冯赛来到寺后潘高年那间窄小的禅房,门半掩着,推开一看,里面并没有人。他便穿过后面一扇小门来到后院,果然见到潘高年,正在一片青油油的菜地中,手里握着个木瓢,从木桶中舀水浇地。身形越发瘦小,动作却十分轻稳。他虽然已经七十五岁,却不愿徒坐徒食。
潘高年抬眼看到冯赛,只微点了一下头,继续埋头浇水。冯赛小心穿过菜畦,走近潘高年,双手合十拜问:“潘伯。”
潘高年虽然出了家,也有了法号,性子却仍旧强固,不拘僧俗之法,认为称呼只是虚名,何须分别,因此两人之间并没有改旧日称呼。
“冯小子,你有心事。”
“是。特地来向潘伯求教。”
“说。”潘高年仍旧浇水不辍。
冯赛将自己疑心鱼行行首张赐假冒于富、派冯宝去截断其他四大鱼商货源的事讲了一遍,最后道:“这件事我虽然不能决然断定,但应该大致不差。我正要去见鱼行行首,这事若不说破,鱼行的麻烦就解不了。但若当面说破,又怕会招来记恨。我不知该如何去讲。”
“那就不要讲。”
“嗯,潘伯?”
“你看那些鸟。”
潘高年指着眼前的菜地,冯赛左右看寻,并没有见一只鸟,越发纳闷。
“那些鸟常飞下来寻食,没等我走到门边,它们就飞走了。”
“多谢潘伯,我明白了!”
一个仆役从青鳞坊听到消息,赶紧进城来报知了张赐。
张赐听了之后,微有些讶异,冯赛果然不负盛名。积了一个月的郁气顿时散去大半。不过,一片阴影随即从心底升起:冯宝。
张赐半生信奉一句话:“只需人弱,何必己强。”
年轻时,他是个极爱争强的人,事事不甘人后。做生意,从来见不得同行比他强。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尤其是刚来京城的头几年,这里的鱼商牙侩比家乡的奸猾许多倍,那些人很快摸透了张赐的脾性,几个人串起来,只要他选中什么鱼,总有几个鱼商来争价,他初来乍到,摸不清局势,为挣个名头,哪怕赔本也要抢下那批货。结果自然是回回都赔。最后不但赔尽家底,还欠了一身的债。
他沮丧无比,解下身上仅剩的一件值钱物——腰带上的镶金犀扣,到解库抵换成现钱,来到河边,走进一家食店,要了一桌酒菜,准备饱食一顿,而后投水自尽。
但将死之人,哪里有什么胃口?满桌菜只动了几筷子,酒倒是灌下两瓶。他平日酒量不高,但那天却始终喝不醉。正在愁闷独酌,店外来了个游方的道士,说用卜卦换店家一顿饭吃。店家不耐烦,大声驱赶。张赐听到,便让那道士进来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