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许兄虽然熟背了安某的句子,但未能尽通其意。正所谓得天下者当得天下之心而得天下之力,天下何其之广大,许兄奈何唯见其中之翘楚,而不见芸芸之众生?需知昭祖起于田亩,燕公举于行伍,其余功名盖世而出身卑贱者,亦不可胜计。宣国王室虽强,其粮从何来?钱从何来?兵从何来?答曰;取于庶民、纳于庶民、征于庶民,王族之有民,譬如水之有舟,试问旱地行舟,孰能为也?”
安仕黎轻蔑一笑,而许恒已经听得入迷了。
“贵国之王室可为其权位而鱼死网破,焉知贵国之庶民不能为其存续而破釜沉舟?欲废王室而唯念王室,欲得天下而不知天下之所谓,许兄谬哉!”
安仕黎悠然说完,许恒惭愧地底下头,态度更加的谦卑,此时他完全对安仕黎心悦诚服,并再次向安仕黎请教道:
“先生所言甚是,许某知错!但……如何得庶民之力,还请先生教我!”
面对许恒如此诚恳地询问,安仕黎却选择了笑而不答,并且反问道:
“许兄以为,将来孰可继宣王。”
许恒又愣住了,明明上一秒还在讨论怎么得到庶民之力,怎么下一秒就跑到八竿子打不着的继承人问题了,对这个问题许恒想都不用想就能给出答案,可他并未回答。他很是焦急地说道:
“二者相去甚远,有何干系?望先生切莫搪塞,教我……”
“怎无干系?”安仕黎的眼里是洞穿一切的光辉,“试问谋略虽精妙,然无人用之,与废纸何异?今宣王已老,纵有长策,亦需新宣王图之。”
许恒恍然大悟,忙为自己的莽撞而道歉,回答了安仕黎的问题。
“新宣王非二王子志威莫属,且不说宣王宠爱二王子尤甚,二王子骁勇善战,屡建战功,军中众将无不钦服。而世子而孱弱多病,懦弱无能,纵侥幸为王,众心难附。更有甚者,世子疏于王室而亲外臣,王室如何见容?”
安仕黎又一次摇了摇头,道:
“非也,听君之言,安某以为世子或许将是宣国完成改弦更张的英主。”
许恒先是闻言一愣,接着自己也领悟到了一二——恰巧是因为许志威勇烈而服众,许志才文弱而亲外,许志威成为宣王的基本盘一定会是积极拥护他上位的以将领为代表的许姓王族,至于许志才,他想要继位宣王,那他的基本盘就只剩下了结合非许姓王族的外人,也就是庶民,而这,不就正好与宣国改革之路相同吗?好不容易的希望火炬,很快又在许恒心中熄灭了。无他,因为他对许志才能够上位太不抱希望了,即便许志才可以通过结好提拔外人积攒力量,但宣国里拳头最大的,仍然是王室,许志才根本难以敌过许志威,宣国改革的小小火苗刚一燃起就要熄灭。
看到许恒的颓丧,安仕黎微笑着出言安慰。
“许兄切莫太过悲观,安某倒是以为,贵国世子大有可为。”
许恒激动地看向眼前这个带给他一次又一次希望的人,连忙道:
“先生教我!”
“君不见我大昭乎?”
“大昭?”
“是也,先帝在时,其二子正如宣王之二子,当时的太子也即今上庸碌无为,而二皇子也即信王则是英勇善战,得先帝之宠爱。先帝一崩,信王尚在外领兵征战,今上一纸诏令便夺了信王之兵权,轻而易举地召信王回京软禁。贵国二王子虽然看似势大,但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宣王有何不测,世子若未被废,即刻便可继位,并以老宣王之命废黜二王子。二王子虽有精兵强将襄助,然名不正言不顺,孰敢助其为逆?孤掌难鸣,唯有束手就擒。”
许恒差一点就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费力压制,才没在安仕黎面前失态。安仕黎的分析结合事实,并有现成案例可依,不可谓不令许恒大为振奋,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许志才继位加冕,带着宣国改弦更张,走向国富民强、一统天下的不世伟业。
但许恒也知道,不能因为安仕黎给了他一个乐观的预测便失去了忧患之心,一心一意躺在榻上等待宣国的复兴,再美好的前景,没有勤劳肯干的人们的奋斗,统统只是幻梦。许恒厘清了方向,看清了道路。虽然他不是那样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道路并为之驱驰的人,但一旦他了解了自己走的正是一条美满的康庄大道,他就会爆发出无穷无尽的热情和勇气,任劳任怨地为之而拼搏奋斗。
大宣的致盛伟业之中,我许恒又可以做些什么呢?斗志昂扬的许恒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等他再次把目光转移至安仕黎身上,许恒发现,目标这不是很明显吗?曾经的许恒感叹、无奈,是因为他发现宣国的贤才正在枯竭,其中最为主要的表现,是宣国再也找不到一个谋划全局、规划路线的战略型人才,这也使得宣国没能有一种长期维持、行之有效的大战略。长久以来,宣国的行动谈不上纲领,东山有利可图,便奔往东山,西坡有利可图,那就再跑去西坡……不知不觉间,国家的命运已经从人的手中溜到天的手中了。这种急于眼前利益的方式虽然也能给宣国带来不少好处,可太过随机了,眼睛一旦紧盯着面前的利益,就极有可能忽视不远处的陷阱。跌跌撞撞的宣国,难保没有在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如今的宣王许银虽然靠着其阅历和雄才伟略,形成了事实上的战略,也即让凝、燕两国维持不战不和,令身处第三方的宣国能够在三国之中占据主导地位,并结合三国之力打垮大昭。但是,这是一名杰出的雕塑师在独自雕塑而非一支雕塑队伍的齐心协力,且这名雕塑师已经垂垂老矣,不要说战略的延续性,连战略的稳定性也维持不了,天知道会不会因为老宣王的一时兴起或者某一重要人物的冲动,宣国苦心经营的优势局面就毁于一旦。宣国的战略构建即将后继无人,没人能把这半成品的雕塑给雕刻完成了。
就在这时,如同是上天庇佑一般,安仕黎被送到了许恒的面前,安仕黎清晰的头脑与惊人的远见,以及那比老宣王都要深入的观察和宏大的构建,这几乎是摆明了告诉许恒,安仕黎就是宣国所急需的战略人才。许恒不能把这样的大才留住,让他为大宣所用,那他许恒真真切切是国家的罪人。
许恒已经丝毫不怀疑安仕黎是来诈降的了,开什么玩笑?前来诈降顺带还附赠一套指引大宣富强的方略?什么逆天才能搞出这样的花样?
许恒知道,要留在眼前这个大才。他想到的第一个方法是画大饼。
“先生。”许恒说道:“先生可有意来我宣国为官?以先生之才,乃王佐之才,若仕我大宣,必能得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望先生相助!”